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岁月跌跌撞撞地打量人世间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任何人都逃不过时间的摧残,漫漫人生路,用铅字在纸张上把那些漏掉的时光刻录下来,让自己在人世可以永葆童心,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点脱胎换骨,做回自己。放牛娃的夏天像一扇彩色玻璃窗,可以巧妙地看见五彩缤纷、奇幻瑰丽的大自然和绚丽夺目的童年生活。
牛是庄稼人的贵人,是农民的兄弟和朋友,每逢夏天,村庄人是一定要放牛的。牛分黄牛水牛,品类习性各异。黄牛力气大,不挑食,好使,随便赶到哪座山上,都能饱着肚子回家;水牛矫情,皮黑,必须得去水田水沟边,遇上热天,像刚过门的小媳妇,跟主人耍脾气呢?活儿也不干,车也不拉,就想去阴凉处避阳,或者去泥塘里泡澡,活像农村的懒汉。我们怎么放牛的呢?早晨八点钟,太阳就扭捏着出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志同道合的,像是约定俗成,一大早就凑在某个青草繁茂的山头,人凑到山上,打土二,聊闲天,扯白话,或者两个青年男女坐在松树下的遮荫处避凉,谈着谈着,女孩红了脸,双方开始产生了情愫。所以,在我们村大部分结婚的青年男女都是放牛时谈成的。像我们这一类小的孩子,要不拿根大棍子在坡上来回疯跑,挥来舞去,在天空下写字;要不平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熟睡,那个时候,小孩的睡眠竟会那样多。有时一睡一天就过去了,傍晚赶着牛尾随大哥哥大姐姐大爹大妈们便回了家,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牛放的很饱,那时候,我妈总要给我一顿好夸,奖励我一块面蒿粑粑。
农村人上山,都要温一壶苦茶,用塑料瓶装起来,这可是一下午的饮料,茶叶是山上地埂野生的茶树采摘的,泡出茶水苦涩但解渴,把瓶口凑在嘴上轻轻一撮,抿一口,已是舌咽生津;再抿一口,顿觉浑身通泰,暑意全消;如果一直喝下去,便会像古诗所咏:“腋下生风,人在广寒宫”,解暑解乏解困。山上摘的新茶,泡得一叶,水暖茶温,莹透滑润,绵软醇厚。颊齿间,人心感念,便觉人生好时节,莫过如此。人放起牛来也更加有劲儿了。
我们村的放牛老头库巴,放牛很用心。老人爱牛爱酒。库巴把老牛看作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得空时就给它刷毛,伺候老牛,有时喝醉了,他会炫耀说:“村子里,这牛,没有比我的更乖的了。嘿,你们休想从我手里换走它。”说着,他就去到牛圈,用脸颊在牛耳朵上亲抚一阵。老人放牛经常背个竹篮,篮子里置一白色透明塑料瓶,瓶内盛满白酒,他不用水解渴,用酒。牛一上山,沿着山坡啃食短草,主人背着双手走在山石小路上,不时停歇下来,坐在竹篮上,对着眼前的景物发呆。他们走路的速度和路线全取决于此刻在山坡上啃草的牛。老人放牛细心,常要去田地里找些青草给牛加料,晚上还要割一箩筐草背回家给牛当第二天的早点,他的牛自然长得肥壮,毛发光滑锃亮,这样的牛是可以卖上好价钱的。
下雨的天气人要待在屋里,可农家人不舍得闲。在小雨中,农夫仍没有停止劳作,耕种或锄地,那些如松针般细小的雨水打在他们身上,腾起一阵水雾。放牛的人披着雨衣也陪着牛走在田埂或河边的草地上。牛不怕雨淋。雨天,牛吃草才更认真,草变得更甜。牛在田埂上走动,它的嘴像一部小型的割草机在发动。在牛嘴掠过的草地上,平整,顺滑,那些草叶已进入牛腹并化为养料。牛是农夫最得力的帮手,它基本是作为一件农具而被养牧。牛对粮食的要求不高,但要填满那个深不见底的胃,得花上小半天。它只要有机会,都在啃草或饮用主人备好的草料及猪食。让牛吃饱是重要的,这才能保证其存活并在耕地时使出无穷尽的力气。而孩子每天有一个任务,就是挎着竹筐用镰刀将那些还滴着露水的青草割回来,在河水中洗濯并送到牛的嘴边。牛一旦要去耕作,便无暇去找草吃。
炊烟升起时,放牛人就赶着牛回家了,迎着红脸的夕阳,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牛羊像是酒足饭饱,步调缓慢。老人跟在牛羊身后,像是被牛羊拖着走;有时老人也走在羊群前端,羊就跟在人身后,整整齐齐。
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正午的阳光从山间滑下来,小鸟在上空啁啾盘旋。高树上掩映在枝叶里的鸟窝也常常吸引着我们一帮孩子争相攀爬,掏鸟窝,有时运气好,能拾得一两个鸟蛋,我们不把鸟蛋拿回家,只是单纯看看,然后又放回鸟窝。当然也有一些顽皮的放牛娃把鸟蛋偷偷装回家煮着吃。我未吃过鸟蛋,我觉得那样太残忍。
放牛是我最开心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甜滋滋。选一片草皮,牛栓在荆棘丛上,人去沟塘里洗澡,一条白花花的水流从石崖上冲刷而下,人站在水潭下,任崖水冲洗,水击打在皮肤上,四分五裂,绽开无数的小水花,连同身上那些泥垢洗净。有时我们也睡在碧绿透亮的水潭里晃悠。有一两个调皮的孩子,找一处高石,立在石岩上,头朝下,脚向上,“扑通”一声巨响,人就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游到水的另一端;我清晰记得一个跟我玩得最好的伙伴,叫“浓鼻筒”,鼻子里时常挂着一股清流。他总喜欢用稀泥把我裸露的全身盖住,整个人只有头露出来,身子全都淹没在泥浆里。有一次,我母亲找猪草路过此地,看到这一幕,又好笑又好气,提溜一根大棍子冲过来,其他伙伴都跑了,就我傻傻地呆在稀泥里,那一次,挨了一顿狠狠的打。小孩永远不长记性,即使你再怎么打,该犯和要犯的错误他还得犯。所以农村的小孩大多是在打和被打之间长大的。
我们那会不怕脸黑,越黑说明越健康。放牛的孩子大多戴个草帽,是用秧草编制的,透风、遮凉效果极好。像我们这一类孩子基本不戴帽子,戴帽子影响人玩耍勒!所以人都晒得黑乎乎的。我们还去秧田和水沟里找牛蛙、野鸡和鱼腥草。牛基本不用管,任它在原地吃,吃不饱,傍晚再加点料。
家乡水沟里有小鱼,我们有时会拿一面网去网小鱼,网到了就高兴,人不吃,随后又放了。很多情况下,也提溜一根大棍子打牛蛙,边走边敲打沟岸的绿草丛,“扑通”一声水响,准保是牛蛙钻进水沟了。沟沿会长鱼腥草,挖回来或者撬回来又是一道纯天然野菜。
近些年,村子里外出打工谋生的人多,很多人出去了就永远出去了,在他乡安居立业。那些水田渐渐荒芜了,成年累月,水田成了没有主人管理的孤魂野鬼,长了许多水草杂草,东一块水洼,西一块田土,田里长满秧草,那些野鸡就喜欢在这样的草里安家,我们一群小人仔仔细细地寻找着,在某个秧草跺里“跨歘”飞出一个黑影,像发现金元宝似的飞奔过去,摊开草丛一看,果然是一窝野鸡,草碗里安置着几颗野鸡蛋。有时脚下会出没小水蛇,脚一蠕动,“滋溜”蛇就跑了。有一回发现一窝小野鸡,毛茸茸地可爱极了,人凑近时,小野鸡们以为是野鸡妈妈啄食回来了,争相张着嫩黄的小嘴,咿呀待哺,我们一人分一只带回家,像拾得一个宝贝。我在床头置办下一个鸟窝,把小野鸡安置好。第一晚我高兴得睡不着,小野鸡“叽叽叽”地吵着,我就这样注视着,那种父亲的使命感愈加强烈。第二早醒来,小野鸡倒在了窝内,半伸着脚,那样子实在可怜,我爬起床,把小野鸡紧紧地抱在怀里,哭了一整早。我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对不起那只小野鸡,我愧对你,是我害了你,夺了你的命,如果我不把小野鸡带回家,它又怎么会死呢?
我在云南长大,是个典型的“放牛娃”,因为那里山青草茂,所以从我出生那天开始,我爹说我生来就是放牛的。亲戚朋友问我爹,生了个啥?我爹说:“生了个放牛的。”我的童年是在家乡的草木花树、青山绿水间日复一日度过的。我熟悉高高的山垄、山间清澈的溪流,溪流旁的玉米地,那个供人洗澡的泥潭,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个季节都要去放牛,但以夏天最有乐趣,人们可以慷慨地接受大自然的雨露阳光。放牛娃的夏天是和隐忍谦卑的牛一起度过的,与牛的相处时间长了,我甚至能听懂牛心底的话。牛也通人性,宁静地炊烟下,牛儿昂起头冲着夕阳“么么”叫唤,好像它把人世的一切看得通透。我常常在梦中忆起老牛,想起放牛的那些美好日子,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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