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只有从心里诞生出来,她才真正属于你。否则,春天只属于山水。
春天的山水总是不同以往,所以,朋友们说,一定要在春天里作一次远行。
从会泽向北出昭通,经豆沙关,过筠连、高县,终点是宜宾李庄,直抵长江。
真正要出发,哪里都是起点。朋友们在会泽集结时,我还在罗布古的老家。清晨,我站在乡村的路边等他们,山野里花香盈袖。不需要任何行囊,只裹着一袭春风上车,像一个朝圣者,带一颗虔诚的心,双手合十,朝山拜水而去。
关锁深深
迤车,江底,鲁甸,昭通,大关,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在快速奔驰的轿车上,它们皆成了一丛丛影子从眼前滑过。就像人生岁月中一个个曾经相遇过的人,光阴化闪,最终在眼前成了断断续续的、模模糊糊的影像。唯独,到了豆沙关,驻足在关门下,一种远古的思绪袭来,悄悄然然轻轻脆脆地扣击着内心深处那一个个难以突破的关隘。
豆沙关,盐津县西南20公里。《蛮书》记载:“石门东崖石壁,直上万仞;下临朱提江流,又下入地数百尺,惟闻水声,人不可到,西崖亦是石壁,傍崖亦有阁路,横阔一步,斜亘三十馀里。半壁架空,欹危虚险。”
豆沙关于滇人来说,是一个突进中原的结,于中原来讲,又是一道打开滇宇南国的门。曾经,千仞壁立的东崖上,因存放僰人悬棺而闻名于世。绝壁通天,说是人不可到,可是僰人不是把棺椁都放上去了吗?关隘险阻,可是再怎么险阻也还是有人要走。西蜀诸葛武侯南征,不过豆沙关就到不了云南。守关人见神机妙算的孔明到此,这是一个千载难得的机会,不亲自见识一下孔明先生的智慧,怎么会甘心呢?于是,关将把豌豆倒进江边的沙堆,限孔明先生三天的时间把豌豆拣出来,否则,雄关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卡不开,连一只鸟也别想过去。诸葛孔明奈何不得,只有冥思苦想,终于连夜发明了今天还在使用的竹筛,用竹筛把豌豆从沙子里筛出来,据说这就是豆沙关名号的来历。隋时,关上建了一道一尺二寸厚的石门,门一关上,顶根门杠,一个世界就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唐南诏国叛乱,石门关闭,一去40年,直到袁滋受命来册封异牟寻,关隘才通,所以古时又称石门关。
看着沉沉的江水万古不变地奔流而去,昼夜如斯,终朝不息,再陡险的关隘也拦不住它,阻不住它。人,难道不应该如斯水么?有此性情,天下哪有走不通的路途,哪有关隘封锁?
世间路,有着千难万险的关隘,但是,没有一直锁着的关隘。现在豆沙关的路,已经从“横阔一步”的五尺栈道变成了水麻高速,天堑雄关还即将通高铁。世路易改,关隘的阻滞已经不复存在。世路已改,天堑一日变通途。然而,世间却有一种最难改的路,那叫心路。在心路上,一道道关隘重重叠叠,困窘紧锁你的身、你的魂,把你绑定在一个既定的空间里,老死在生命的囹圄中。譬如,身名利害,成败得失,哪个不是心路上的雄关天堑?哪个不令人望而生畏?曾经有一朋友,其老公性格无常、暴戾恣肆,连他自己的妈妈都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尤其是喝了酒,不打她就打孩子,看到孩子的作业不称意,睡梦中的娃娃也拎起来捶一顿。大家劝她离了吧,给孩子一个安生的空间成长,给自己一份宁静的日子生活,可她却坚决不,说离了婚,不利于事业发展,离了婚,还怎能指望有好的前程?
悲哉,心路上的关隘,即使拿这雄险的豆沙关和它们比,也是小巫见大巫。《道德经》云:名与身孰亲?身与贺孰多?就“名”“利”这两道大关大隘,即可让你一辈子难以逾越。设使有人能够通过,那就不是普通的人了,那必定是如弘一法师之类的圣哲上师。
生活如水
一路行程,只要你想看,每一眼都繁花似锦。春天里的树木敞开心扉,该释放花蕊的释放花蕊,该抽出嫩叶的抽出嫩叶,山川草木无不乘时夺势,如织锦一般显尽芳华。
高县属于四川宜宾地区,据说那里有满山遍野的鸽子花,也叫珙桐花,硕大的花朵酷似雪白的鸽子,当花开在珙桐枝条上时,一排排一串串的,风声人语都不敢张扬,生怕就把它们惊飞了。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鸽子花要到四五月间才开。于是我们就转而进县城。
要了解一个城市,最简洁有效的办法就是去这个城市的农贸市场转转。农贸市场是一个城市的裸体部分,是一个赤条条的城市缩影,它没有修饰,也不需要修饰,因为这里是生活,生活是本真的。
我们去的农贸市场并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卖鱼的,卖肉的,卖菜的,卖山野蔬果时鲜的,应有尽有。
进市场的人,按理说不是买菜的就是卖菜的,可我们一行八人,一个个拿着长枪短炮,大大小小的镜头七高八低对着人家拍。我以为这会引起一定范围的咋乎,最起码也会让人们惊慌讶异,然而,一切都淡然如水。暖暖的朝阳里,人们不慌不忙地做着各种事情,从容而坦然。
市场里,没有其他市场那样的喧嚣和吵闹,连讨价还价都就像是拉家常一样,亲切而自然。
大伯,鲜笋怎么卖?
一块钱一个,今早上刚挖起来的。
姐姐,你要做杂酱的话,就称这一坨好了,带点肥的做出酱来才香哩!
幺妹,快给我刮一条鲜鲤。哥,这条好,你看鱼鳞都是金晃晃的。要得哩,人家说鸡要吃得叫,鱼要吃得跳嘛!……
敦敦实实的日子,既不柔软也不坚硬且,像一渠净水,无香,却有味道,无形,却有质感。
市场出来几百米是一条河,河上立着两座桥,桥上铭刻着“符水桥”三个字,所以我猜测这条河叫符水河。两桥一旧一新,仿佛一座通过的是昨天,另一座通过的是今天。
站在新桥上,望着距离不足500米远的老桥,似乎望见了昨天的日子,刚刚过去,历历在目,可是却怎么也够不回来、拽不回来。而眼前的日子就在眼前,依然留不住、抓不稳。一如桥下这流水,眨眼间兀自去了。
河水静静地流淌,带走一片片谢落的木棉花瓣。还有未曾谢落的花朵在枝头依然苦苦支撑,不知它们可曾想到,明天,或者后天,它们依然将被流水带走。
人们或步行,或驾车,来来往往走过桥面,岁月在这一瞬,大家都成了这桥上的过客。
过了老桥,桥头有一家古老的店铺,斑驳的墙壁,幽黑的窗口,像一匹出土的麻布,那窗口就是麻布裂开的破洞。当窗是两眼大灶,一眼涨着甜豆花,一眼蒸着白米饭,都腾腾的往上冒热气。进到店内,两张八仙桌,几条木凳,就再无其他菜蔬。一问,原来这是一家救济性质的饭店,良善之人专门开了接济穷人的,已经三十多年。现在是三块钱一顿,甜豆花下白米饭,管吃饱。
一个扛着一捆废纸、拎着一串塑料瓶的拾荒老人,不慌不忙地把瓶串和纸捆放在门口,进到店里来。身宽体胖的师傅给他舀了一大碗烫呼呼的豆花和一碗米饭,老人挑了点油辣子放在豆花里,坐在八仙桌前吃得香喷喷的。
走出店铺,突然莫名地感动。想着世间有这样的地方,我还会害怕贫穷吗?人,除了这口热气腾腾的饭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哪样是必不可少的?
醉在李庄
李庄,长江边上一个古老的小镇。据说三千多年前就有人居住,历史和文化在这里作了大量的沉淀,扎堆的古建筑群尽显川南特色,茶楼酒肆和江边的鹅卵石一样多。
在李庄的醉,不是李白那“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放荡不羁,不是辛弃疾那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的愤懑忧郁,更不是苏轼那种“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的豁达洒脱。
李庄的醉,和酒无关,但和爱情有关。在这里,天天都上演着绝世不朽的爱情。
我要赶在大太阳出来之前去买一顶草帽。走出客栈,随心所欲地钻进古镇的巷子里,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不小心就闯进了一间酿酒的作坊,无意中看到了一出高粱和糯米的爱情。
一场古老的酿酒工艺迎面铺开。不,这不是酿酒,这是一轮涅槃,爱的涅槃。
高粱和大米,原本毫不相干,它们却在作坊里相遇了,一切都是因为酒。
高粱和大米一起来到钢磨前,看着呜呜推碾的钢磨,娇柔的大米有些害怕,高粱说,来,我们一起走过,把手给我,糯米怯怯地伸出了小手。
在钢磨里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却是九死一生的磨砺。它们脱胎换骨了。
大甑子外冷内热,大米紧紧地依偎着高粱。高粱说,亲爱的,我们结婚吧!大米说,嫁给你也得明媒正娶,你得当着玉米、小麦、糯米的面,请一个媒人来主婚。
媒人叫酒曲。在酒曲的主持下,高粱大米喜结良缘,并有玉米、小麦、糯米作为他们的伴郎伴娘。
洞房是年龄四十好几的老窖池。进了窖池,不见天日,但高粱因为拥有大米,大米也因为拥有高粱,所以它们一点也不寂寞。70天的发酵,它们相信,是爱的魔力,从它们的生命里掏出了芳香。
大米和高粱再次进入蒸馏甑,此时的它们已经不再是两个个体,身与心的升华,灵与魂的交融,它们化成了一股汩汩流淌的琼浆。这股琼浆,俗名叫白酒,李庄的白酒。
白酒下着蒜泥白肉,大快朵颐,却不免一醉。
是夜,梦见自己孤零零立于万里长江第一古镇的码头,江山空寂而苍凉。风云变幻中,一鹤发童颜的长者空中立定,发金声玉言曰:“人情易变,而山水有常。此一身一心,当托之山水,方得其乐也。”
老者说罢即隐去,我待要回话,梦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