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一名红衣男子艰难地往前行走,他身上留了很多血,弯弯曲曲,延伸了不知道有多少里的长度。忘川河里,骚动的鬼魂们,并没有发出令人胆寒和绝望的哭喊声,反倒是寂静,出乎寻常的寂静,那些魂灵,一脸关切,定定看着这个红衣男子,都不自觉地身上发出点点微光,化身萤火虫,落在红衣男子身上。
“都滚开,你们这些怨念极深的幽灵,这么做,只会害死少主。”老婆婆挥动拐杖,将萤火虫从红衣男子身上驱赶走。
“少主,你这又是何必?她终究还是要经过生死轮回,你是神啊,为何放下至高无上的尊严。”老婆婆一脸皱纹,样子十分慈祥。被数落的幽魂们,又回到忘川河中,安安静静看着老婆婆搀扶着红衣男子走上奈何桥。
他身上流淌的血迹,将刚刚开出花朵的白色彼岸花染成了红色。
“闪开闪开!”老婆婆急不可耐,挥动着拐杖,不少正在等待度过奈何桥的幽魂,被她的拐杖扫落,掉进了忘川河里。
“孟婆大人,我并没有深爱的人,也要在忘川河里待上一千年么?”抱怨声此起彼伏,这老婆婆原来是奈何桥头的孟婆,听到这些聒噪的声音,不耐烦地说:“信不信我把汤都倒进河里,让你们什么都记不住!”孟婆生气,拐杖杵在奈何桥上,发出空灵的响声来。
这下所有幽魂都安静了下来,那河桥头上那些魂灵,也都纷纷让开,一条容得下两人经过的小道一直延伸到了奈何桥的另一头。另一头,牛头马面正坐在亭子里喝茶,唠叨着这久的活真是越来越累了。
“听幽冥的人说,生死薄上,有七八千人阳寿要尽了,光靠我们哥俩,真是快要累死了。”牛头喝了一口茶,说:“好在黑白无常比我们本事高,否则这阴间,又是数不清的孤魂野鬼了。”
正说着,一黑一白,两道虚影扭扭曲曲,落在了望乡亭中,看到牛头马面在偷懒,说:“看仔细了没有,别让魔头混进来,看穿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你两个好好等着被少主责罚。”牛头马面并无怨言,倒是看着一边的白无常,说:“白妹,怎么脸色这么差?”
黑无常挡住想要上前的马面,说:“少套近乎,白妹现在很累了。”
一边有气无力的白无常指了指不远处孟婆的汤罐子,冲着黑无常眨了眨眼睛。
“是要忘记刚才见到的那一幕?”白无常嘴上问,其实已经知道白无常心里所想,端来汤,白无常一口喝下去。
“无常妹子,你也该改改脾气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你早就应该看明白看透彻的了,值得为那些活不过百年的凡人劳心劳力么?”
“你再多嘴!”黑无常手上的哭丧棒打了过来,马面闪到了一边。
“你们四个,再在那里胡闹,看老身绕得了你们!”还没有走到望乡亭,孟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四个人恭恭敬敬做好了,就看到了孟婆搀扶着的红衣男子。
“少主?”白无常率先走过去,托起红衣男子的脸,看了个仔细。
“老婆子,少主怎么会伤得这么重?”牛头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四个人都是这么称呼孟婆的。
“你问我,我去问谁?”孟婆一脸严肃,说:“这要是让地藏王知道了,指不定人间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还是那个叫做白姝的姑娘?”
孟婆皱着脸,说:“我看多半就是那姑娘,这段姻缘,说是能相守一千年,天晓得上头再开什么玩笑,一世都守不住。”孟婆挥动拐杖,指着老天就骂了起来。
“呵,你骂了,又没人听得见,隔着一个人间呢。”马面打趣,手已经搭在了红衣男子的身上。
“这一次伤得不浅啊,还没有回复一成,就被拜月那孙子伤了。”马面收起笑脸,说:“这一次,只怕不得不告诉地藏王了。”马面本就很长的一张马脸,更加长了些。
“说起来,少主也真是一个痴情的人呢。早知道这一世,白姝必定死在拜月教教主之手,还三番五次救她,上次他一人对阵十巫,灵力耗损,那白姝的一世,也就此到了终点,本是奈何桥上的一个游魂,还好少主用命魄给她续命,才得以活到今天,没想到还是死心不改。”白无常喝了孟婆的汤,记不得刚才因为什么事情耗费心力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少主身上。
“少主十多岁那年,生死薄无故失踪,人间死了几十万凡人,全都算在少主头上,少主都没有死,小小的情字,怎么会困得住少主?”孟婆眼神凌冽,看得穿所有事情,此时落在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游魂身上,看得那幽魂后背发凉。
“有什么好看的,看看你那悲催的一生么?”孟婆没好气,端起汤灌进了这小子的嘴里。
红衣男子总算醒转过来,看到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嘴角一笑,说:“原来你们都在啊……”说话的声音,明显已经弱了一大截。
“你们别看孟婆那么严厉,其实……”
“其实什么……”孟婆看到红衣男子醒了,枯枝一样的手抓住红衣男子的耳朵,说:“小兔崽子,我以为你就要烟消云散了,还敢跟他们四个说我的事情?”这孟婆,转眼间就变成一个管家婆,红衣男子只好闭上嘴,说:“这件事情,不能跟地藏王说起啊。”
黑无常叹息一声,说:“少主,要不要来碗孟婆汤?”红衣男子摇摇头,说:“这一次,希望她能暂时放下仇恨,我要到地狱离恨天里寻找际遇,不然,恐怕真的要跟各位永别了。”
“傻孩子,你是我孟婆从小看着长大的,不许再说这种话。”说着,接过黑无常手里的汤,给红衣男子喂了下去。
“没用的,老婆子。”喝完孟婆汤,红衣男子精神了许多,说:“我又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地藏王之子了。”说完,红光溃散,早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这孩子……”孟婆差点都老泪纵横了,倒是四个阴差看戏一样看着孟婆。
“回头想想,若是地藏王狠下心来,我们也不用长久居住在地狱了,掌管着人世间的生死轮回。”黑无常看着消失的少主,握紧了白无常的手。
“三界这么大,只有这里容得下一切爱恨情仇,也只有这里放得下爱恨情仇。”孟婆难得正经起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地藏王并非无情的天宫,留在这里,至少能够得住希望……”孟婆的眼神越来越飘忽不定。他们的少主对一个女子这般痴情,越过生死,他们不劝说红衣男子放下,皆因为,他们和他们的少主,皆是一般的人而已。
南诏王殿,灯芯不起,一边的大祭司紧紧皱着眉头,说:“看起来,巫王并不是没有任何准备,只怕他拿出巫后所留的上古权杖,纵然拜月教教众全都一哄而上,也都无济于事。”大祭司沉稳的语气,不像是跟身边的人商榷,倒像是自言自语。
“大祭司放心,巫王始终心头存着善念,不会贸然使用巫后权杖,他担心伤及南诏百姓。”身边一个小小的月魂珈蓝开口说道。
“行事必须周密,王殿灯芯不起,表示巫王已经对拜月教起了疑心,得不到南诏百姓的信奉,纵然杀了所有人,也无济于事。等一等,等到七月十四,鬼门关大开,我们再起事,这段时间,你们最好将所有百姓祈求的事情全都应验。”大祭司吩咐完毕,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王殿。
“巫神啊巫神,一定要保佑南诏子民安定,保佑父王一生平安。”
蜜雅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红衣巫神的玩偶,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十分虔诚。
“师父,你虽然传授了弟子必胜所学,可是弟子还是不能够领悟到其中的奥秘啊。”睁开眼,蜜雅面前的,是伢子的坟茔,上面没有用中原的文字刻着伢子的姓名,只是几行潦草的南诏文字。
“弟子知道,一定是神奇的本事……弟子该怎么办啊,拜月教的人,似乎对父王不像以前那么忠心了。”蜜雅诉说着心里的苦楚,想起了少年千丛云。
幽冥之内,千丛云跟随死去的幽魂,走在奈何桥上。一直到了望乡亭中,站在望乡台上,看到了父亲千弘彦,看到了久未谋面的母亲,他一直很冷漠,直到他看到了身在王府的白姝。
“白姝姐姐,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仇恨么?也许你的哥哥,和我一样,早已经走上了轮回的道路了。”孟婆烧火,煮着汤,看到千丛云死前的的记忆,反而安慰他说:“那个人,沉溺在仇恨中,早已经忘记了身边的朋友、情人。”
“她会醒悟么?”千丛云一脸善念,看着孟婆。
“也许终有一天,当她看到一个人为她付出的心,她会醒悟的?”
少年千丛云又问:“那个人,会是我么?”
孟婆笑着,说:“那个人,不是你。你并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你对她的感情,只是喜欢。”说着,孟婆端上了汤,说:“喝下去,所有的事情就都会忘记了。”
“假如我不想忘记呢?”
“你看看你身边的河,那些人,都是不想忘记的,有的,已经等待了千年,仍旧没有让桥上的人回头。”千丛云一脸茫然,还是接过了孟婆手中的汤,喝了下去,望乡台上,那些所有的过往,烟雾一般消失,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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