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重与飞扬|傅保中
——书写者小隐培生
书法,作为中华民族文明的重要载体,千百年来,对其身份的确立、思辨和认同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无论从它显赫的系谱《祭侄文稿》、《兰亭序》、《黄州寒食帖》,还是历代书写者沐手重抄《金刚经》、《心经》、《道德经》,都在期望从此抵达通神的心境,书法,承载着无数的重。进入二十一世纪,科技的进步,文化传播的多元,书法字库的开发,使书法走入了寻常百姓家。每位书法家都面临着“拔剑四顾心茫然”和“路在何方”式的徘徊。
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成为艺术家,要么饱经沧桑,比如徐渭、梵高;要么天真浪漫,率性无敌,比如李白、毕加索。在滇东,很多书写者是通过对爨宝子的不断误读进入书法的,因为得天独厚,人们一直想在文学、艺术中来复原对爨宝子的相象,谁更像是爨宝子?“用笔楷隶互参,结体不拘常规”,字形大小参差而又整齐中寓错落,“古拙、肃穆、天真”,穿插避让、聚合分散,极尽变化之能事,既叛逆又固执的双重性格,熟悉却又陌生,使你不能贸然相认。这样的性格更像“孟获”,你耍尽心机,他勇敢率真,七擒七纵,永不言败。
寻找“二爨的文脉”是这块热土上的书写者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潜藏的文脉在什么地方?“二爨的文脉”是作为考古学?文字学?历史学?还是作为视觉的一种新美学视野来审视?未来,就是让你感觉到,又捉摸不定的等待。
历史总是在静静地等待你的翻阅。
公元405年(东晋义熙元年),“中原大地战事频仍,爨宝子审时度势,采取了对外宾服于中原王朝,对内实行平等相待、团结和睦之策,人民安居乐业,各得其所。他死后,僚属和百姓悲痛万分,特意为他刻石立碑,以求流芳百世。”公元1778年(清乾隆四十三年),《爨宝子碑》出土于云南曲靖县南杨旗田。
公元1852年(咸丰二年)曲靖知府邓尔恒从家厨买来的豆腐上发现了“爨字”,并从豆腐坊买回了被农民用于压豆腐的惊世奇碑,并用隶书跋云:“考晋安帝元兴元年壬寅改元大亨,次年仍称元兴二年,乙巳改义熙。碑称‘大亨四年’,殆不知大亨年号未行,故仍遵用之耳。”邓说不虚,“大亨四年”实为义熙元年。旧拓本无邓跋。
公元2014年8月,“体育健儿竞逐珠江源头,人文爨乡满怀豪情迎客,云南省十四届运动会在曲靖开幕。”从曲靖的南海子一路北上,第十四届省运会开幕式所有招牌字体,全部使用“培生小爨”。
你很难体会这个古老的“南中地区”文化人对《爨宝子碑》所体现的爱恨情仇。猝不及防地,闯进一个入侵者,在曲靖崭新的体育馆,“精彩省运会,逐梦珠江源”——云南省第十四届运动会开幕式巨大的招贴海报,“培生小爨”,长枪大戟,粗暴锋利地矗立在那里,任由你的惊诧。
这样的惊诧不异于在公元前776年夏天,人们对古希腊奥林匹亚运动场上一路狂奔的斯巴达克的惊诧。一位来自伊利斯城邦的厨师科罗巴斯,让伯罗奔尼撒尘土飞扬,取得了比赛的胜利,并获得了由国王授予的桂冠。
奥林匹亚,是否还会有一群全身涂满橄榄油的斯巴达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地奔跑,旁边突然冒出一个赤裸奔跑的维纳斯,让你猝不及防,无地自容,暗生欢喜?
“培生小爨”,就站在南海子的某个路口,像一头野兽,小隐陪生,是否以单纯真率的姿态,让我们坐立不安呢?
古代仓颉的造字,毕昇的发明,让“关关雎鸠”,让四书五经,让唐诗宋词得以传播,其功莫大焉。爨宝子碑,有着显赫的家世,尽管康有为为其证明,却难以登堂入室。后又为它建立了宏伟的宫殿,隔着水晶之墙。美的东西历来是可以抚摸的,和你抚摸一块石头、抚摸水和草木一样,当然,你也可以拿来压豆腐,人们从来就没有感觉到它是何方神圣。
用了三年时间,“培生小爨”就变成了一个免费资源,让史诗变成了日常的书写,让你随便就打出“独步南境”“卓尔不群”,就像达盖尔免费送你的摄影术,你随处自拍,功德无量。
一个“培生小爨”把爨宝子拉下了神坛,走入寻常百姓家。另外一个“小隐培生”重新修建了一条天路,二十多米长的“小爨金刚经”、“小爨道德经”在你眼前徐徐展开,顺着阳光,仿佛展开了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此时可以焚香一柱,如果有悠扬的背景音乐飘动,那么在你的天空之中,可能有天女飞过,天花乱坠,让你忘记了三年他对七千六百个汉字的点点抚摸,七千多个字是否已经触及神的指尖?
给了我一个两难的问题,你很难判断,一脸笑容的培生看着你,他是活在世俗的层面,还是活在灵性的层面?或者他所寻求的道路没有我们想象那么崇高,他只是选择了诗意的生存方式,七千级台阶完成了他通神的道,然后,带着弟子,分享他的点滴学习爨宝子的感受,它是通过书写的道路来展现了诗意的生存方式,使他的生活富有质感,如何正确地定位他的身份?
小爨是拙陋的,不精隶法。小爨是奇妙的,奇妙得令人心醉,流连忘返。从拙陋到奇妙,方正佛法,又肆意飞扬情有所动,心旌摇曳。小爨守望者培生,去坚守,又放纵,同时踏入了艺术的两条河流。
傅保中:曲靖师范学院美术学院院长、教授,二爨书法研究所所长,曲靖市美术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