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2017年10月5日下午1点,瑞典学院将201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1983年出版的《远山淡影》是他的第一部小说,在这本小说出版前一年,石黑一雄加入英国籍。该小说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远山淡影》中文版封面。
石黑一雄的多重身份颇为令人玩味,他出身于非殖民地日本,用英语写作,以国际主义作家自称。但在创作上却不以日本传统、移民背景或文化差异为主基调,而是着力刻画着普遍、细腻的人性在被动置身于国际环境中的生命意识。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即是“(这种生活景象)可以涉及乘坐喷气式飞机穿梭往来于世界各大洲之间的人物,然而他们又可以同样从容地稳固立足于一个小小的地方。如果小说能够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形式进入下一个世纪,那是因为作家们已经把它塑造成为一种令人信服的国际化文学载体。”
国际化文学载体立足于国际化的生存之感之上,其背后最为重要的基础,依然离不开人,离不开人的生计、人对于世界与时间的感知,离不开国族的磨难与人的创伤之间漫长且徒劳的和解。
《远山淡影》中所弥漫的朦胧又挥之不去的感伤,正是在这一立意下酝酿及展开的。小说中本应展示的复杂的变迁及确切的人物命运、或者说起程的因果都被完全隐于文本之后。作者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也没有就任何可被阐释的转折给出明晰的解释。似乎在作者看来,人的存在即是来历。人的存在本身就烙印着历史,人的在世性情不再是由单个的社会、家庭所塑造的族群性的经验,而是个体、偶然的生命体验。且这种体验是难以言喻、无法分有、不可传承的。
《远山淡影》英文版封面。
生活于在同一家庭的三个女性,主角Etsuko,移居英国的日本人,带着战后最直接的创伤经验;主角的女儿Niki,只有一半日本血统,却已完全西化;另一个女儿Keiko,具有完全的日本血统,却自杀。在作者给出的家庭内部,竟是赫然泾渭分明的生存境遇及探索。传统的日本经验指向是非常消极的,而无根无萍的西化日本人境遇也同样堪忧,不知是意味着脱胎换骨还是名存实亡。Etsuko这位移民母亲,立于一种游刃在无法说清与刻意回避之间的尴尬境地,作为长崎核弹下的幸存者,她似通过天然的虚无感,为自己也为这段历史做着疗伤与止痛。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回忆。仅是夹带着哀伤、恐惧与绝望聊度余生。她的宿命的孤独,有着两个指向,一是哀痛的过去,二是无可置落的他乡。
萨尔曼·拉什迪曾说:“我的现在是他乡,而过去才是家,尽管它是那已逝去时光中失落城里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家”。当家已是记忆中泼墨画般的远山淡影,根据莎拉-阿默的说话,个人“无法记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个人已成为了原乡的异客。Etsuko没有回忆自己为什么离婚,亦没有回忆女儿为什么自杀,没有回忆为何迁居英伦,甚至有一大部分记忆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幻景。因为个人记忆的无法复返,而使得个人的记忆在返回原乡的过程中被投射成为打有马赛克的普遍记忆,象征着不可理解、无法掌握与无可评价。
石黑一雄在诺贝尔奖组委会官网上的素描肖像画。
丧失不可逆,止痛也只是暂时。所有平静朦胧的外观之下,隐藏着尖锐的疼痛与难以追溯的平静。石黑一雄写道:“那种恐怖从未消失,但已经不再是傲骨的伤痛。人是可能与任何恐怖的事生出一种亲密关系的,就如同是自己身上的一个伤口那样。”所被遮蔽、诗化的并非是历史残暴的外观,而恰是这种模糊的疗愈与曲折的和解。它就宛若是清淡如烟的山景,远近不明,恍若已自呈为远去的幻境。可一旦亲近,依旧是巍峨不朽的创伤。
(本文原刊于《上海壹周》,经作者授权在澎湃新闻网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