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章汝奭先生:他是一位纯粹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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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佳老中医

薄荷 发表于 2017-9-12 11: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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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旬文化老人章汝奭辞世后,作为与章汝奭先生交往二十多年的晚辈,资深艺术顾问石建邦专门撰写了回忆文章发给“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文中提到“他早年退出书协,并批评沈尹默等始作俑者是帮倒忙等等,听起来确实蛮刺耳。但了解了他的身世经历,以及学问襟抱以后,你会感觉忠言逆耳,老先生是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忧世伤生,满溢着深刻的文化关怀。”


章汝奭先生
9月7日上午,秋雨迷离,我正在外面办事,突然接到友人来电,告知我章汝奭先生已于早上六点多辞世。闻此噩耗,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自从今年2月底先生因心肺衰竭住院以来,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真没有想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就在上月初,我和李天扬还去医院探视。那天章先生精神尤健,兴致很高,躺在病床上和我们大谈起写字笔法问题。他随口背诵唐孙过庭《书谱序》里面的句子,逐句解释其中要义。记得当时他还说等他康复了,回去把这个问题好好梳理梳理。看他那天的气色,都比前几次要好,我们见了心里非常欣慰,觉得老先生真有神天佑护,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很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先生一生曾先后得过三次大病,每次都非常凶险,但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躲过劫难。第一次是他27岁时,罹患开放性肺结核,吐血不止,躺在床上等死。家里变卖所有财物,全力救治,半年后病灶钙化,竟奇迹般痊愈。第二次是在1980年,他突患胸腔肿瘤,来势凶猛。经过上海各大医院的专家会诊,许多人说是恶性淋巴瘤。结果侥天之幸,开刀一看,是良性畸胎瘤,虚惊一场。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章先生虔心向佛,写下平生第一通蝇头《金刚经》。第三次则从2004年底开始,他先后三次突发心脏病住院抢救,最后做了心脏瓣膜大手术,方始转危为安,康复出院。他说冥冥之中,是佛祖救了他,于是更加敬礼三宝,日日以写字抄经为乐。


章汝奭书法
作为晚辈,自1994年以来,我有幸拜识章先生前后长达二十三年。回顾这些年来辱承先生教诲,深感受惠良多,没齿难忘。临文之际,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
在许多外人看来,章先生好象脾气古怪,为人耿介甚至狂狷。确实,他对许多看不惯的事情绝不妥协让步,名士气很重。他的斋名“得几许清气之庐”,就让人感觉很孤傲、很清高,一副与社会不妥协,不苟且,不合作的态度。他早年退出书协,并批评沈尹默等始作俑者是帮倒忙等等,听起来确实蛮刺耳。但了解了他的身世经历,以及学问襟抱以后,你会感觉忠言逆耳,老先生是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忧世伤生,满溢着深刻的文化关怀。他崇拜屈原,《离骚》等名篇背得滚瓜烂熟,而且经常写成蝇头小楷送人。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充分。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
他一向反对把写字叫做书法,只把自己的作品称为书作。当年为他出版作品集,他坚持叫书作集。而且,他很不赞同所谓的书法创新,认为这门艺术像京戏像西方古典音乐是没有办法创新的,你创新了就不是传统的书法艺术了。另外,对于“我们要理直气壮地反对传统”等言论,他也是深恶痛疾的。因为这样耿介固执的脾气,当年老先生在他家里介绍我认识白谦慎先生。白先生当着他的面题赠了一本《傅山的世界》给我,出了门他又从包里拿出那本《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送给我,他说他怕老爷子看到不开心。


章汝奭先生
其实,接触时间长了就发现,老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就是要求太高,看不得人家乱来。很多当代书法中坚都曾拜访过他,有的与他保持多年的交往。对于认真求知的年青人,他是非常爱护的。对于市面上吵吵嚷嚷的庸脂俗粉,他则经常摇头苦笑,“你说他不好,他说你不懂,没有办法。”
每次去拜访他,听他聊天,很长知识,会学到很多真知灼见,而且往往是以小见大,从许多细小的地方生发的。他说所谓艺术,就是一个人如果把一样东西能做到极致,那就是艺术。因此他的眼界并不狭隘,虽然固守书学传统,但也并不拒绝西方现代的艺术,像毕加索、赵无极等人的绘画,他也欣然接受。对于历史上的书家优劣,他都有自己的判断,往往一分为二。比如对老乡文徵明,章老认为他的小字尖薄,气格不高,但他的擘窠大字则写得很有气势,非常难得。对于自己的字,他也是精益求精,能够不断地否定自己。早年遒丽亢爽,晚年则更加朴厚凝重。他平生喜欢杜甫、苏轼、陆游等大家的诗作,陆游曾说作诗要做到“诗到无人爱处工”,章老改了一个字,要求自己的字做到“书到无人爱处工”,这是很高的境界。


章汝奭书法
章老师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读书先从识字开始,他最看不得人家写错别字,念白字。平时和他谈话聊天,碰到不识的字,他会随时拿起身边的那部旧旧的《辞海·词语分册》查找,几乎被他翻烂了。他的作品集上偶尔有几处印刷错误,每次总要不厌其烦用毛笔细心改正后郑重送人。有本他的自述,里面舛误实在太多,改不胜改。弄得他后来索性不愿意送人了,同时也关照我轻易不要再在外面传播。
老先生读书之细心也令人敬佩。他手边有一部中华书局早年影印的教忠堂本《唐诗别裁集》,清代沈德潜编的,封面已经翻得脱落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他的蝇头小字眉批,是他历年积累的读书心得。这种死功夫,也许一般人是不屑于下的,但他乐在其中。他读书能常常有所发明,见常人所未见。比如杜甫的那首名篇,“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认为这不是表达作者对春雨的愉快心情,而是杜甫希望得到朋友接济帮助,但碍于面子又不希望人家公开施舍嚷嚷的复杂心情。只有经历过许多坎坷蹭蹬的人,才有如此体察入微的会心。还有苏轼的《前赤壁赋》,他则纠正了《古文观止》等通行本子的句读错误,这是一般人所容易忽略的。他经常书写一些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等名篇,末尾总会写上一两句自己的心得感悟,画龙点睛,启迪读者,这也是其书作的一大特色。
章老以小楷名世,尤其他的蝇头小字,小字有大气象,举世公认。他说自己的小字有些方面超过了古人,至少超过了文徵明。开始我也将信将疑,觉得老先生未免有点狂妄。后来,编了他的书,接触了他的许多作品,更主要是自己年齿渐长,知道了一些外面的好歹以后,我是深信他的这一说法的。其实小字之外,他的行草书也是很有看头。还有他的大字,尤其是题匾额招牌,也是可以和古人比一比的。有心的朋友可以看看他题写的“上海音乐厅”和“王家沙”。他题匾额,坚持原大,认为放大的字体往往失去原作的韵味。好比雕塑,什么尺寸写什么样的字,一放大就不对了。记得上海海关专科学校的图书馆专门请他去写馆名,每个字几有桌子那么大,他写了两次,最后完成了,很满意。当时他已经八十多了,回来和我们兴奋地讲起。


章汝奭书法
章先生擅长诗文,格调很高。他自己每有新作,总要打电话告诉友好。还经常精心写成作品,主动送给朋友。承蒙错爱,历年来我也得到不少,弥足珍贵。有一次他弄到几张丈二匹的宣纸,特意打电话说要送一张这样横裁的长条大字做纪念。我知道他的居室狭小,写张大字很不容易,甚至要跑到居委会活动室里面写才行。而且这也太贵重了,感觉受之有愧,因此再三推辞。哪知老先生竟在电话那头反过来劝我,他说自己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也有这个情绪写丈二巨幅,写好了你将来挂在自家客厅里面看看也是不错的嘛。这么一说,我当然不能拒绝。后来那张韩愈《石鼓歌》,写得真是神采飞扬,精力饱满,两百多字一气呵成,竟无一点懈怠。这件大作,与元代鲜于枢的那个大手卷相比,我看也是不遑多让。要说老先生的字好在那里,一言难尽,简单地说是清正和规矩,精气神十足,同时哪怕在最细微处都能见出他丰富饱满的性情。字如其人,信然。
章老律己很严,做事非常仔细认真。人家请他写字题跋,只要他答应,一定尽心尽力做到满意为止。他善于作题跋文字,很多人都愿意得他一个品题为宝。虽然他才思敏捷,但必先打好草稿,反复斟酌后才慎重用毛笔题写在画幅上。而且题跋的书风和位置等能与画幅浑然一体,达到锦上添花的功效,绝不喧宾夺主甚至帮倒忙。老人书写签条题耑也很讲究,手卷册页他都能拿起来就写,一气呵成,但看上去庄重华美,恰到好处。对这一点他也很自矜,说这北京话叫“边式”,就是凡事要做到尽善尽美。
而且越到晚年,他更越是为别人着想,尽快完成人家的请托。他多次私下跟我说,自己年纪大了,别人的东西放在他那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无法交代,对不起人家,还是尽快完成为妙。
外贸和国际营销等专业领域的卓越成就不说,章先生在诗文、书法和鉴赏之外,还擅长桥牌、京戏和玩蟋蟀,他实在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尤其在玩蟋蟀方面,可以说是其贯穿一生的爱好。他小时候就到余叔岩家里比划过,后来与王世襄书信往来,覃研虫技。王世襄有次还特别寄了张范遥青竹刻蟋蟀臂搁拓片作为纪念。有一年,上海的蟋蟀大赛老先生还得了第一名,奖励了一块玉质座垫,一直放在他的靠椅上。他有本《蓄蛩琐谈》小楷册页,上万字,内容很有趣,后来陆灏拿去在《上海书评》上发表过。
章老一生,阅尽沧桑巨变,是经历过大时代,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的个人遭际结合家国兴衰,比电影都要精彩。前几年,他曾应邀做过一个口述音像,里面讲到他许多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非常珍贵。这个口述后来也被整理成文字,有好心人把它印成书,可惜流传不广,而且印刷错误不少,希望将来能进一步完善。


章汝奭书法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闲谈时,章先生经常为我们说起苏东坡的这首诗,感慨人生的短暂。2005年心脏瓣膜手术之后,他每天要服十几种药,有很严格繁琐的定时定量规定。而且,心衰的危险无时无刻威胁着老人。但他乐观通达,从容面对,每天凌晨即起,写字做事。四年前,他相濡以沫的夫人不幸离去,章老在哀痛之余,收摄血泪,花费数月心力恭写一部八万余字的《妙法莲华经》作为纪念。他说他觉得自己离那边更近了,并时常和我们念叨起庄子说的“人不助天”,内心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
“我要把最后一点蜡烛头点完。”这是老人晚年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谨以此文,深切怀念敬爱的章汝奭先生。
2017年9月8日初稿,1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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