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地理大发现之前,人们还难以理解世界的存在状态。古人每见陆地尽头的浩瀚海洋,便认为世界到此为止,脚底下的大陆是浮在海面上,像一块四方形的木板,而地底下有几只巨鳌托举,避免大地沉陷到海中。这是一种朴素的地理认知,却长久左右着古人的世界观。不过,擅于做形而上思考的聪明人还是大有人在,远在战国时代,齐国的邹衍就提出了“大九洲说”,认为像中原这样的大陆,共有八十一个,彼此被“裨海”相隔,再外面又被“大瀛海”环绕,“大九洲说”应当是进步的观念,以抽象的假设推知了海外大陆的存在。至汉代,久负盛名的博物学家东方朔又撰有海内十洲记,记载大海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等十洲,并述十洲的物产。晚唐诗人李商隐马嵬诗劈首就说“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更是将海外世界引入了生死轮回的时空场域,使个体的稍纵即逝显得微不足道。正是这些海洋地理想象的持续书写,令古国的居民把经久不息的好奇之心投向海外的未知世界。那些海外的岛国岛民,在古书的文字描述及图像演绎中纷纷变身为妖怪。那时节,我们视海外为畏途,除去海上风浪之险恶,还有海外之民的可惊可怖的貌相,更有甚者,还有一些吃人害人的妖魔习性,不敢轻易靠近,比如南宋赵汝适诸藩志“中理国”条下就写到一个遥远的“中理国”:“人多妖术,能变身作禽兽或水族形,惊眩愚俗,番舶转贩,或有怨隙,作法阻之,其船进退不可知。”
与早期异域想象相对应的是,上古奇书山海经里出现了名目繁多的海外国度,如毛民国、长臂国、长股国、穿胸国、讙头国等,这些小国离中原动辄几万里,它们孤悬海外,多为岛国,岛国上的岛民亦多为渔猎部族,具有鲜明的渔民特征和海洋渔业风俗习惯,是难以被中原农业文明所理解的特异存在。不难发现,对这些“外国人”的不厌其烦的铺陈与描绘,构成了山海经的世界观,一时间奇人频频出现,如恒河沙数,海外世界的经验如此密集在一部来历不明的古书中,却难知这些经验从何处得来,仿佛从天而降,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山海经中所记鸟兽及地理方位多有基于现实的投影,比如长臂国、长脚国就是远观海外渔猎部族时的一种错觉。山海经·海外南经载:“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郭璞注曰:“其人手下垂至地。魏黄初中,玄菟太守王颀讨高句丽王宫,穷追之,过沃沮国,其东界临大海,近日之所出。问其耆老,海东复有人否?云: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郭璞言之凿凿,为长臂人的存在提供了新证据:衣袖长三丈。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长臂国疑为使用鱼叉之族,夸张的身体特征,传达的是渔猎部族娴熟的使用鱼叉的技能。鱼叉的使用,使其手臂得以延长,能直接探手入水抓鱼,便相当于长臂。世界各地出土的原始渔具中都不乏鱼叉的身影,形制各有不同,但原理相同,可谓殊途同归,是一种直观思维在猎取工具上的实践。作为原始渔业的主要利器,鱼叉大大提高了捕鱼效率。行船在海上时,遥望海外之民的捕鱼活动,鱼叉便会产生错觉,被误认为是超长的手臂,或为长臂国传说之源,实为不知海上渔猎部族的习性。山海经·海外西经中又有长股国:“长股之国,在雄常北,被发,一曰长脚。”郭璞注曰:“长脚人常负长臂人入海中捕鱼也”,郭璞也算是突发奇想,长臂人和长股人结合在一起,成为超级巨人,他们合作捕鱼,各尽其长。若考察东南沿海一带少数民族风俗,不难发现,长股国或与踩跷捕鱼的习俗有关。今日居住在广西沿海的京族渔民,仍有踩着长木跷在浅海撒网捕鱼的习俗,他们个个是踩高跷的高手,双脚不沾水悬空于海面上,踩着高跷来去自如,从中可约略窥见古时的长脚国的影子——我们不难想象出脚上绑扎着长木跷,在浅海中捕鱼的古代渔人形象。
山海经·海外南经又有贯胸国:“贯胸国在其东,其为人胸有窍。”淮南子·堕形篇中又有“贯胸民”之称,竹书纪年亦载:“五十九年,贯匈氏来宾。”异域志云:“穿胸国在盛海东,胸有窍,尊者去衣,令卑者以竹木贯胸抬之。俗谓防风氏之民,因禹杀其君,乃刺其心,故有是类。”贯胸国、贯胸氏、贯胸民等名目,是古籍对传说的不断增饰。贯胸国之成因,据说是防风氏欲杀大禹而未成功,因惧怕而自杀,自杀方法就是用利刃自贯其胸,剜心而死,该故事首见于艺文类聚引括地图,应属上古神话传说一脉。贯胸国的尊者出行时,除去上衣,两仆人用竹木穿过其胸中之孔洞,抬尊者行走,古籍中的贯胸国图像多取此情景,因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诡异的情境而流布甚广,好事者难免浮想联翩——他们的脏腑在哪里,他们当中的大人先生们被竹棍抬起时,洞壁是否会吃痛,凡此种种,都是来自“正常人”的好奇之心。令人沮丧的是,贯胸国或许是海外之民用竹竿抬人行走的视觉偏差,从海上遥望岛屿,岛民用的或为“二人抬”式的肩舆,如今南洋一带亦多见,竹竿上有椅子,乘坐肩舆者是坐在椅子上,但遥望岛民生活剪影,则竹竿好似穿胸而过。近年来也有不少观点认为,“贯胸”是指把胸前和背后的皮拉起来,用刀穿个洞,比赛看谁勇敢,东南亚一带的土著居民年至今还有这种习俗。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人有剖腹自杀的风气,或是岛民古风的沿袭,约略可窥见贯胸氏的余絮。还有观点认为“胸”字实为“鼻”字的异写,故此“贯胸”应是“穿鼻”,多见于岛屿土著居民。贯胸国之奇,或许只是来自于视觉上的偏差,这为我们观察典籍中的海外神异国度提供了一种较为直观的思路。
古代航海活动的发展,使航海者能够见到海外世界,长臂国、长股国、贯胸国多属早期海上活动的一鳞半爪之印象,彼时的海上活动范围狭小,所以得出的印象也难真切,与此相类的印象还有半身国、聂耳国、交胫国等,多是在身体特征方面做文章,夸大或减省某些肢体特征,实现海外神异国度的叙事。及至唐代,与海外交流日渐密切,阿拉伯商船经常航行到中国,除了货物贸易,异域奇闻也在相互传递。唐朝泛称阿拉伯世界为大食国,也称多食、多氏、大寔等,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载:“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生花如人首,但不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明刊本三才图会据此刻有版画一幅,画面中有一棵树,树上生有七枚人头,树前有一拄杖老者,朝树上招手致意。相对于山海经体系,大食国属于晚出的神话,思维方式却与山海经一脉相承,从唐人记载到明人画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神话接力。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西游记中长在树上的“四肢俱全,五官兼备”的人参果,也是由大食国的形象发展而来。
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还提到了一个长须国。某书生乘船渡海时遇难落水,漂至一处岛国,被人救起,当地人告诉书生,这里是长须国,书生后被国王招为驸马。在长须国的故事中,最令人难忘的细节就是公主也有胡须,作为一条暗线,写该国之人都是虾精幻化,最后由龙王道破了这一秘密,可谓点睛之笔。后来,这则故事又被明代小说家冯梦龙以稍异的形式收入其记录古今情爱故事的小说集情史中,传诵一时。同样,长须国的虾精形象亦有现实基础。查找新罗(今韩国的前身)周边岛屿,日本的北海道岛古称“虾夷”,族人皆留长须,是北海道的土著居民,这里即是传说中的长须国之所在。绘于日本江户晚期的虾夷土人风俗图卷展示了虾夷人的日常生活图景,虾夷人是典型的海洋渔猎部族,留长须是其风俗所致,而非虾精的幻形。至于虾夷人为何被传扬成长须国,进而被异化为虾精,有海上客商目睹长须国风土民情,将口头描述带回中土,这为文人的想象提供了特殊空间。与大食国相类,长须国亦属晚出的传说。大食国旨在炫奇,长须国则有弹讥富贵、出离妄境之隐喻,似为道家者流的劝世故事。
及至近代,国人对海外神异国度的塑造仍未终止,新一代海怪终于脱颖而出。1857年4月25日的伦敦新闻画报刊发了一幅意味深长的漫画,该漫画出自中国人之手,原作者已不可考,由画报以版画的形式重绘刊出,画中的怪物狰狞可怖,似乎不属于古国神怪传统中的任一类型,它仿佛天外来客,历代的妖怪图谱中都难找到这副尊容。这幅漫画题为Chinese caricature of an English sailor,即:一名英国水手的中国漫画。这海怪其实是一名来华的英国水手,解说文字的笔画扭曲,当是西方画工未习中文,纯粹依原图的字形摹刻所致,经辨识并加句读,现抄录如下:
此物出在浙江处州府青田县,数十成群。人御之化为血水,官兵持炮击之,刀剑不能伤。现有示谕军民人等,有能剿除者从重奖赏。此怪近因官兵逐急,旋即落水,逢人便食,真奇怪哉。
释文讲解图中所绘的怪物,文字的荒诞程度似乎更甚于图像,据称,这怪物具有“人御之化为血水”、“刀剑不能伤”、“逢人便食”等骇人特征,单从图画来看,这怪物扁头鸟喙,遍体生毛,手有三指,脚上只有前后两趾,手脚皆光滑无毛,胸腹间隐隐可见两头幼兽的形象,或以为是其脏腑之器。最为出奇的是,该怪物口中喷出滔滔大水,仿佛向着侵犯之敌示威,这又印证了其水中精怪的特点。鸦片战争中,中英曾在浙江交战,沿海多处关隘不战自弃。面对海上汹涌而来的侵略者,英国海军的体貌及服饰特征令帝国的民众瞠目结舌,视之如怪,当时英国水手因通商口岸大开,在海疆恶名昭彰早已流传,除了一些讽刺图绘外,更有不少反讽唱曲,民间智慧在这里大显身手。也有资料提到,该图绘描述的是一起1839年的英国水手骚动事件。英国水手被异化成海怪形象,全然不见其本来面目,从人到怪的形变,无疑是荒诞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约略窥见一些同类神话的形成条件及其主观动因。概而言之,这是古老思维方式的延续,经由民间以讹传讹,但在中国近代落后挨打的语境下,这幅漫画却令人坐立难安,犹如直视旧日疮疤。国人有“夷夏大防”观念,举凡外族,就被涂抹得怪模怪样,然而世殊时异,外部世界发生了剧烈而又深刻的变革,海洋早已由不可逾越的天险反转为巨大的世界连通器,海外国度已经走在了我们前面。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不知己,更不知彼。古老帝国的主观想象,建立在一片空白的认知尴尬之上,同时还掺杂了种族主义的偏见,已经无法应对剧烈变革的时代。
诚然,对海外神异国度的理性解读,实在是无趣之至,一旦穷究其所本之源,把种种神迹拉回到现实世界,立刻索然无味。我宁愿相信神话中的形象都是真实存在的,即便它们可能来自于偏见。这些形象曾构成了我们对海洋的早期认识,长期左右着我们的地理观念。海外神异国度不乏童趣,也不失为古老想象力的泉源,而到了近现代,对海外国度妖魔化的想象却令人尴尬难言。如果说在上古时代,人们受条件制约,尚无法认识世界,那么,到了近代,我们的认知方式还停留在上古时代,远远落后于时代潮流。而眼下,我们对海洋又有多少了解,对海外之邦又有多少认识?答案仍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