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妈妈都会等电商大促、姥姥都在“砍一刀”的年代,地摊顶多用来满足一点年轻人即时的物欲。
不像20年前,地摊足以一手包办你的人生。
买本《脑力劳动的技巧和方法》,从此做优秀工具人。
再买本《拍马技巧》,助你马到成功。
不想当社畜了就“下海”,争当新世纪的富一代。
还有专为女性提供的打拼指南。
地摊还可以给你生活灵感,你不必再纠结“今天吃什么”这个哲学问题。
你不必为亲戚聚会头疼,连永远分不清的亲属关系都已经贴心地印在封底。
你不必去澳门威尼斯人,就做自己的荷官。
男孩女孩的生活疑问,都能回答得明明白白。
更重要的是,年轻人最想知道的那种事,也得问地摊。
道路曲折的两性启蒙
地摊上摊着的不是书,而是层层叠叠的平行宇宙。
你挑中的那本书决定了众妙之门将怎样对你敞开。
如果你选了著名“咸书”《龙虎豹》,对不起,你只配看到“保持X生活至一百七十岁”这样的生命奇迹。
如果你选择“法制文学”“要案纪实”,对不起,它们一般都无法无天。
这部作品的slogan倒是对自己有很正确的认识,在法律的边缘疯狂试探。
如果你拿起了一本看起来很惹火的小说,对不起,书名和封面就是这书唯一的高潮。
这类书90%都货不对版,内容东拼西凑、粗制滥造,一定能把你的拳头看硬,但是,通俗小说并非全员水货,在武侠小说里更容易找到快乐。
有些标题非常直接,让人脸红。
有些不光题目勾人,内容提要更是非常会写,比如这本《浪子与大姐头》,“情趣横生,色美而毒”,这一定是位隐居江湖的文案大师。
而当年最有人气的武侠当属《九阴九阳》,主人公段子羽坐拥金庸小说里所有绝世武功,堪称爽文鼻祖。当然,藏在刀光剑影之间的“高H情节”才是让这本书爆卖几百万册的隐性因素。
虽然这本书在署名上玩了一把老阴阳人的套路,写着“金庸新著”,买回家才发现作者名叫金庸新,但是这也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骗就骗了,好看就行。
真正懂行的司机,都会直接从地摊上拎起一本“新婚必读”,熟练翻到那个章节。
“新婚必读”有众多版本,不过官方发布的“内参”明显更受追捧。
如今看来,这些书里的内容大同小异,不乏陈词滥调。
不过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刚结婚的夫妻还是需要它们答疑解惑,没结婚的也需要提(过)前(过)预(干)习(瘾)。
“不正确”的情感启蒙
爱情不是每个人的天赋,却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礼物。
关于爱的问题,学校和爸妈指望不上,身边的朋友也都半斤八两,年轻人们只能到地摊上投靠情感指南。
那时候,PUA还不是贬义词,主要是那些书里教的PUA技巧实在骗不了人。就拿著名的《怎样征服美丽少女》《如何征服英俊少男》举个例子。
看目录,这两本书的作用主要在于煽风点火,让你大胆说爱。“男生/女生迫不及待想要对象!”“长得不好看也不耽误找对象!”“他/她一定在等你!”
但是,具体怎么说爱呢?请看两本书的“开场白”教学章节。“征女”让你说:“这是您掉的钱包吗?”“征男”让你说:“请问您有没有阿司匹林?”
这是什么场面?!“你有药吗?”“你有病啊?”
约会前看了这本书不可怕,两个人都学习了这套书才最尴尬。
而且,这书里的观点都能自己打起来。开头几章鼓动女孩“主动出击”,中间又有一章说“含蓄是女孩最大的魅力”。
再往后翻,“增加性感”的教学也看不出和含蓄有什么关联。难道“含蓄的主动出击”就是不戴胸罩的意思……
多淘几本这样的情感指南,就会发现他们根本就是情感指东南西北。哪怕是同一本书、同一系列的书,价值观都可以完全相悖。
这才是真正的“对冲式写作”。
有的坚持必须等对方追你,有的让你自己动。有的请你务必考虑门当户对,有的主张谈恋爱就是爱情万岁。有的坚定抨击“小三”,有的告诉你“已婚也不是不可以”。
最后,被情感指南指乱了方向的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孩们,就全身心沉浸到了言情小说的世界。
就算故事的情节再扯淡,也不会比指南们更伤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寄托想象大于其他任何功能。
而在地摊文坛,言情代表作不是琼瑶和亦舒,毕竟她们的作品也能整齐体面地摆放在国营书店的书架上。真正的地摊王者,是上不了台面,但让人手不释卷。
在八九十年代,“香港女作家雪米莉”就是这个无冕之王。雪米莉第一本作品《女带家》就卖了两百多万册,一时间声震全国。
美色、暴力、毒品、国际黑帮、资本主义世界……如今看这本书感觉“要素过多”,但它确实把当时人们心里的每一部分欲望都捏得死死的。随后雪米莉推出一系列“大女主”言情,本本畅销。
雪米莉的财富密码很简单:国际背景、另类身份的女主角、一边干大事一边和形形色色的男人爱恨纠葛。总而言之,没有三从四德的叙事,只有离经叛道的传奇。
雪米莉带坏了一代女孩,也让她们发觉原来女人也有这么多种可能性。即使是坏女人,也可以各有各的坏法,而不仅仅是勾引男人……
另一位地摊言情之王当属岑凯伦。岑女士写过小一百本书,但总给人感觉她在洗自己的稿,永远在讲富家男女爱恨情仇。
即使如此,还是那么多人看得如痴如醉,怎么回事?因为她的三观实在太“不正确”。
她的小说里,经常出现开放关系、婚外恋情、表哥爱上表妹等等情节。
甚至会写对自己性别认知是男性的女孩的爱情,那可是在四十年前。
她小说里的人物,交给道德评判只会得到一个“坏”字,但她就能把游离于普世道德价值之外的个体写成一本又一本的书,也一次次冲击着那时年轻人们的三观。
而冲击多了就会发现,有些“不正确”,只是和自己“不一样”而已。
三观熔炉,俗世奇景
地摊文学的鱼龙混杂,是现象也是本质。
即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司机,也难免淘到未经分类的垃圾。但是,那本随手抄起的、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的、封面特像小黄书的,也可能是经典外国文学。
在地摊文学的烟火气里混久一点就会明白,它的奇特之处不在于某本书的内容有多奇葩,而在于无论讲什么的书都能同框出现,成为一道挤挤挨挨的世俗景观。
地摊文学绝不可能说是“存在即完美”。它能出现是因为疯狂逐利的人性,它能兴盛是基于人们不愿再克制的本能欲望。
但它存在即必然。
关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阅读热潮,《中外文学》副主编安波舜说:“那是一个刚改革开放的时代,一切都是阳光明媚。面对打开的大门,看见一个美丽的世界,大家都憋足了劲儿抓紧时间读书。”
而《90年代地摊文艺掠影》这样书写――
“在90年代,我们不生产仁波切和国学鸡汤,我们炒股,关心天文和地理,学习赚钱,关注特区、大案要案、罗布泊、金三角和性。在90年代我们充满好奇心,90年代是一个巨大的亚文化课堂,主要在地摊上课。”
以地摊文学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就是一朵陡然激起的后浪,激荡了严肃文学一家独大的文学界。
你可以说地摊文学是搅浑水,但它确实改变了潮水的方向。刚才说到的“香港女作家雪米莉”,其实是几个四川大汉运营出来的虚拟IP。
这个项目的牵头人田雁宁,是和莫言、贾平凹同辈的严肃文学作家田雁宁。
“雪米莉”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田雁宁回忆,当时翻译界把“悉尼”翻译成“雪梨”,他觉得挺诗意的,就建议叫“雪莉”。
书商又提议:“琼瑶、亦舒都是两个字,就岑凯伦是三个字,要不你们也起个三个字的名字吧。”他们就结合当时正红的香港女演员米雪的名字,组成了“雪米莉”。
书商更进一步,要求必须加上“香港女作家”这个title,一下子就有内味儿了。
其实多看几本“雪米莉”的书,就能看出端倪。甚至田雁宁也从不讳言他就是“雪米莉”背后的男人,后来还专门出了本书坦白制造“雪米莉”的全过程。
知道了真相的读者,也不会像氪金粉丝看到乔碧萝殿下真身那样震怒。大家仍然愿意一本一本追着看下去,因为这些书满足了人们对生活可能性的想象。
如今的严肃文学经过一轮轮市场化考验,也会兼顾通俗性;通俗文学的代表变成网文,也不乏深刻精彩的作品。
但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读者们,交集越来越少了。或者说,属性不同的人交流余地都越来越小了。
人们习惯于圈地自萌,沉浸在和自己品位相投、三观一致的圈子里,再也没有写诗的和炒股的、上学的和辍学的、“好人”和“坏人”蹲在一起淘书的奇观。
当代的景观,是愈发精准的算法把人们投入各自的信息茧房,孵化出自以为正确的单向度的人。
当我们嘲笑当年的地摊文学时,总是忘了那句话,那句罗素说过一遍,冬泳怪鸽又说过一遍的话。
“参差多态才是幸福之源”,不要冷漠地走入普通人的地摊文学,那些不假思索就说这里不够潮的人,应该来这里看看。
作者:AhGir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