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申遗”前世今生:申遗不是目的,保护才是
http://image.thepaper.cn/wap/image/5/907/698.jpg鼓浪屿。视觉中国 资料
七月,厦门天气炎热,咸湿的海风吹拂在鼓浪屿岛上,富有年代感的洋房、闽南风情的老建筑鳞次栉比,掩映在亚热带林木中,红瓦绿树与海滩岩石,构成了一幅漂亮的海岛风光。
被誉为“海上花园”的鼓浪屿迎来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第41届大会在波兰召开,共同审议世界各地的34个申遗项目。2017年7月8日,来自中国厦门的文化遗产项目的鼓浪屿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至此成为中国第52项世界文化遗产。
“我相信鼓浪屿能给全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提供经验。”厦门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巡视员叶细致对称。此前,他曾担任厦门市鼓浪屿管委会副主任一职,全程参与和推动了鼓浪屿申遗事宜。
他认为,鼓浪屿申遗成功,会对厦门这座城市的未来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厦门是一座港口贸易和休闲城市,还没有一个影响世界的文化坐标,鼓浪屿申遗成功,它会真正意义上成为厦门的文化坐标,填补了在国际文化旅游上的空白,让厦门成为世界文化版图当中的一个点,地位完全不一样。”叶细致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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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上的建筑。东方IC 资料
“申遗不是目的,保护才是目的”
“我想鼓浪屿完全符合申遗条件,所谓功到自然成。”厦门鼓浪屿旅馆商家协会会长董启农对称。
董启农既是鼓浪屿岛上的业界代表,亦是申遗的积极分子。去年10月,联合国世遗委员会特派专家、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专家苅谷勇雅在岛上召开“申遗利益相关者座谈会”时,他以业界代表身份受邀参加,在会上别人开玩笑问他对结果怎样预判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悬念,成功在望。”
“这是先贤们筚路蓝缕,开拓创造的珍贵遗产,也是晚辈们努力保护传承,使其可持续发展的必然结果。”董启农称。
1844年,厦门开埠让其成为清代中国东南沿海重要的航运贸易中心。鼓浪屿作为“公共地界”,陆续有英、美、法、德、日等13个国家先后在岛上设立领事馆,外交官、水兵、商人、教师、医生和传教士在此聚集。
“多国共治”给鼓浪屿带来了现代文明与生活方式,教堂、银行、百货、航运、学校、电报局、学校相继设立,让鼓浪屿成为中国较早的现代社区管理模式,并拥有现代化的司法、通讯、海关、贸易、教育和医疗。
为了对岛上进行有效管理,由外国人和华人共同组成了管理机构——工部局。
由此可见,当时鼓浪屿已成中国设施最为完备、文化生活最为丰富多元的国际社区,乃至中国东南沿海最知名的安全自由港,岛上拥有良好的社会秩序,私有财产得到法律的尊重与保护,即便是清末以后的战乱年间,这座小岛都保持着难得的平静,更吸引了大批华侨迁居至此,修建豪宅别墅。
时至今日,鼓浪屿岛上曾经的历史印痕与自然景观,相对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最为直观的是至今还保存着的丰富建筑样本,从古希腊的三大柱式陶立克式、爱奥尼克式、科林斯式,罗马式的圆柱,到哥特式的尖顶,伊斯兰圆顶……这些建筑结合了东西方建筑文化与审美。
根据统计,鼓浪屿岛上共有1200多座左右大大小小的老别墅,其中黄家花园、八卦楼、海天堂构、黄荣远堂、荣谷、林氏府、杨家园、番婆楼、金瓜楼、汇丰公馆最富盛名,它们犹如中国近代史微缩版的文化视窗,见证着东西方文化在这座小岛碰撞、交融的过程。
尽管掩映在僻静深巷的老建筑,成为鼓浪屿发展旅游观光的关键吸引力,但经历一场场的浩劫后,不少老建筑要么日益破败,常年无人维护,或者过度商业开发,破坏了原有的历史风貌。
这也是鼓浪屿“申遗”的直接推动力。
“申遗不是目的,保护才是目的。”厦门市政府一位主管文化旅游的官员告诉。
“如果借助国际的力量和标准,这对鼓浪屿保护十分有益。”上述官员对称。
他认为,厦门市政府决定鼓浪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鼓浪屿文化保护和传承进入到“国际文明坐标和体系当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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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立在鼓浪屿东南端覆鼎岩上的郑成功石雕像。
东方IC 资料
“无路可走”
1949年后,鼓浪屿一大批富人远走海外,相当长时间鼓浪屿只是一座离岛和居民区,洋房别墅、树林葱郁、自然风光旖旎,岛上居民过着宁静的生活,这一切均让不少背包客流连忘返。
在叶细致记忆中,鼓浪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很多年前便有人提议过了。
早年,福建土楼申报“申遗”期间,前往土楼考察的联合国专家团成员,曾到鼓浪屿视察过,他负责接待工作,当时专家们认真了解岛上的风貌建筑的历史和现状后,提议申报世遗,能更好保护老建筑和历史记忆。
不过在相当长时间,厦门不少领导和市民对此看法不一,有人认为岛上居民已经不多了,经不起“折腾”,也有人对此持彻底否定态度。
在怎样定位鼓浪屿的问题上,厦门市政府历届主政者也存在差异。从 “国际性文明风景旅游区”到“国内仅有,世界一流”;再到“拆出一个漂亮的鼓浪屿”,每个口号背后都代表了浓郁的个人色彩。
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厦门主政者已意识到鼓浪屿的文化和旅游价值,连续推出政策,这些举措都深刻影响了在地居民的原有生活形态。
1988年,鼓浪屿被列入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行列,它开始从原来的人文社区转向旅游风景区;1995年,厦门出台了控制人口的政策,并将学校、医院和制造业迁出鼓浪屿,为旅游经济留出“空间”;2005年1月31日,厦门出台了《厦门市鼓浪屿风景名胜区管理办法》;2007年5月8日,厦门市鼓浪屿风景名胜区经国家旅游局正式批准为国家5A级旅游景区。
这一系列举措造成的结果是:鼓浪屿大批原住民纷纷撤离小岛,旅游投资者大批涌入。
那些老建筑变成酒吧、咖啡馆、书店和民宿,鼓浪屿由此成为文艺青年旅游目的地,活跃了当地的旅游经济。
初期,没有任何节制的大开发和低端商业生态,极大破坏了鼓浪屿原有生态环境。曾经的人文之岛成为“旅游集散地”,旅客人满为患,垃圾遍地,房屋乱建,烧烤摊的油烟让洋派的琴岛风雅尽失。
更重要的是,“社区”和“风景区”双重定位引发了居民与游客的潜在矛盾,外地人和原住民之间的利益冲突也日益明显。
上个世纪80年代因《致橡树》等作品而走红的诗人舒婷说,她写的诗里,有一半说的是鼓浪屿,现在鼓浪屿让她没了写诗兴致,她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给政府写建议书上,督促政府治理鼓浪屿之乱。
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她多次在“两会”上表达对鼓浪屿现状的不满。
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曾经的鼓浪屿,经常能看到孩子们拿着小画夹在路边写生,岛上也时时飘扬着美妙的钢琴声。现在,学校搬走了,医院搬走了,曾经美好的景象越来越少,小岛变得越来越嘈杂,随处可见的烧烤摊甚至让鼓浪屿弥漫着一股油烟味儿。”
厦门主政者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定以“申遗”作为保护的抓手。
“到了2007年,厦门市委、市政府的班子成员对鼓浪屿‘申遗’的态度上达成一致,当年我们便开始筹备申报工作,到今天算起来已经走了漫长的十年时间。”叶细致称,当时鼓浪屿已“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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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上的鼓浪石。 东方IC 资料
走了不少弯路
“为什么大家态度比较一致呢?因为大家已经意识到按照这样子发展下去,无限制消费鼓浪屿,实际上不会带来长远利益。不少国家申遗都是为了要提高知名度,增加经济收入,鼓浪屿是反其道而行之。”叶细致称。
2008年,厦门市政府正式对外宣布启动申遗,并组建了鼓浪屿申报世界遗产领导小组,负责组织协调与鼓浪屿遗产保护相关的行政与业务管理,聘请由专家学者组成的顾问团队,相关人员编制也陆续到位。
初期,叶细致主要负责和把关申报文本修编,2009年10月,鼓浪屿申遗工作小组及顾问对《鼓浪屿世界文化遗产国家预备名录申报文本》和《鼓浪屿保护规划纲要》进行评审。
到了2010年,作为鼓浪屿管委会副主任的叶细致全面接管申遗工作。
作为土生土长的厦门人,他对鼓浪屿历史十分了解,由于此前没有搞过申遗工作,他对如何完成文本修编还暂时没有把握。为了让文本符合国际标准,他特别邀请时任福建省文物局长郑国珍“帮助把关”。
“郑局长在文本修编上很有经验,他曾帮助过武夷山成功申遗。”叶细致称。
规划是文本重要组成部分,叶细致特别邀请清华大学专家学者组成团队,严格按照“申遗”要求进行规划设计。
为了让申报文本完全符合联合国文化遗产宪章的要求,鼓浪屿申遗小组还组建了一个写作小组,通常十多个人住在房间里通宵撰写文本,反反复复修改,版本一直不断迭代,前后修改了至少20个版本。
“当时工作量相当大,文稿内容每天都在变化,只要几天没看,就跟原来的不一样了。”叶细致称。
除了申报文本修编上充分准备,厦门各级部门还要共同推动与“申遗”相配套的工作。首先要加大环境和风貌建筑的保护力度,其次要妥善处理鼓浪屿岛上华侨建筑的产权问题,而最具有挑战的工作——不让岛上的原居民外迁,以便延续传统生活和人文特色。
“世界文化遗产的评估系统十分科学,首先看政府态度,纳入文本的立法作为前提。其次是否公开征询意见,所有审批是否按照程序,有没有纰漏,都要逐条说明。还有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否拥有当地民众的公约,以及是否得到相关权利人的支持。”叶细致称。
凭借作为经济特区的立法优势,厦门在立法保护遗产地方面,让鼓浪屿亦走在全国前列。
2012年6月28日,厦门市十四届人大常委会第三次会议通过了《厦门经济特区鼓浪屿文化遗产保护条例》,2013年1月1日起实施。
“现在全国各地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通常是申报成功后,才能获得立法保护,鼓浪屿还没有申报成功,便进行了立法,这充分说明政府不是为把鼓浪屿‘申遗’当成摇钱树,而是想要真正保护它。”叶细致称。
他认为,在国际组织眼里,立法很重要,让当事人权利有了依附。
“当时厦门政府保护的动作很大。”位于鼓浪屿三明路一位旅馆老板称。
为了达到规划和整治的要求,厦门相关部门对岛上环境进行陆陆续续的修缮、恢复和治理,道路、公园、教堂、博物馆、名人故居等50多个申遗核心要素与风貌建筑纷纷列入改造项目。
为了防止对风貌建筑的破坏,厦门推出系列举措,比如申遗期间,对深受游客喜欢的家庭旅馆,停办证件,更禁止房屋施工建设,此举饱受争议,但当地政府却强势推进,动机和目标很明确——一切为申遗让路。
对于很多欣然前往鼓浪屿的外来投资者而言,那是一段难熬的时光。
根据要求,鼓浪屿岛上已禁止新建房屋建筑、大型商场,1100多栋历史民宅的维修和开发,均要求以保持建筑风貌为基础,做到“修旧如旧”,并且对岛上现有各类建筑逐一排查,登记造册,实施保护,适当、合理地开发成博物馆、乐器馆、高端家庭旅馆等。
在初期“申遗”工作的执行过程中,厦门当地政府很难与鼓浪屿岛上的利益攸关者形成共识。正当投资者与居民怨声载道之际,鼓浪屿“申遗”工作本身也面临诸多难处。
“尽管厦门各级领导态度一致,但每个人的理解和做法都不太一样,这也使得申遗之路并不平顺。”厦门市政府一名官员对称。
2012年,鼓浪屿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
上述官员介绍称,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对鼓浪屿很有感情,他希望厦门加快“申遗”推动力度,力争2013年向国家文物局递交《鼓浪屿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申报文本》,以此获得2016年在伊斯坦布尔的申遗入场券。
根据申报世界遗产的六项黄金标准,只要符合一项即可申报,而鼓浪屿符合其中四项标准,应该说很有竞争优势。
由于厦门方面的各种原因,鼓浪屿推迟了一年,直到2014年3月底才将申报文本递交给国家文物局,只能竞争2017年波兰入场券。
2013年未能递交申报文本,客观上也加剧了岛上的商业化。
“违章建筑、占地经营是鼓浪屿最头痛的难题,对于申遗而言,如何管理这种乱象呢?如果管,它涉及到很多人的根本利益,做过头了大家会反对,如果不管,那么对风貌建筑的真实性又是破坏,下一步更难做。”叶细致称。
这无形中给鼓浪屿的整治工作造成压力,如果严格按照申报文本上的规划,鼓浪屿岛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要算进去。
“为什么如此强调文本的重要性呢?因为完成的文本材料先送到联合国委托的专家那里,他要花半年时间阅读申报文本,直到对内容滚瓜烂熟后才到现场检查,你根本就糊弄不过去。”叶说。
关键问题是,由于涉及岛上民众的根本利益,故此申遗的整治常与岛上利益攸关者产生矛盾冲突。
2015年7月15日,鼓浪屿管委会对厦门当地媒体公布,国家文物局已函告,原则同意推荐鼓浪屿作为中国2017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
这意味着鼓浪屿“申遗”进入倒计时,厦门市政府用前所未有的行政力度对鼓浪屿进行了治理,预备最后的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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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一隅。东方IC 资料
“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就是为了能通过联合国专家的考察,如果顺利通关,只有一头的压力,如果未能通关,那将会面临两头的压力。”叶细致称。
2016年1月,经国务院批准,国家文物局正式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递交了鼓浪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文本,鼓浪屿正式成为中国2017年世界文化遗产申报项目。
“这一年时间处于维持现状的阶段,不要出事,按照递交给联合国的要求和申报文本进行治理就可以了。”叶细致称。
鼓浪屿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消息出来后,鼓浪屿岛上的居民和投资者们在高兴之余,也心态复杂。
“我相信它能让鼓浪屿变得更美,但我也希望政府能合理的减商限客,公平合法的对待业者,而不是一刀切。”鼓浪屿民宿业主张小娟对称,作为一名投资者和申遗志愿者,这是她对鼓浪屿申遗成功后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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