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曲靖 发表于 2019-10-22 16:50:04

「艺文」银杏|梁爽

银杏是属于秋天的。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奇怪自己竟从没有想过,一年四季都可在日料店食得的盐烤银杏,原是从这样的树上,早于那些扇子似的黄叶子掉下来的。

这店门前好冷清,冷清得没一个有闲工夫的人,为这满地零落的黄果子停一停。大风刮了几日,车也停了几日,几颗银杏果子摔裂在车顶上,黏稠的汁液胶水一样粘牢。任风再怎么吹,也吹不落了。我不愿去想象,哪一天车主回来,要为此情此景骂骂咧咧。只是好奇,来者会不会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回了家,先从从容容地烤一盘银杏,对着窗外小酌。吃美了,就带着微醺睡上一觉,醒来再利落地收拾干净,而不以为是份苦差。

但是眼下,无论是气急败坏的,还是平静欢喜的,都还没有回来。周遭只有坐在象棋桌边头也不曾抬过的大爷,和跟在导游小旗儿后面来来往往乱撞的人群,没有一家店、一棵树足以让他们停留。只有手机、相机短暂停在某些异域风情的建筑上,印下一张张属于秋天的脸。

所幸这片区域的清扫工不那么勤快,留着落叶、烂果和白色垃圾不收,倒是方便了我,寻得些未摔烂的银杏藏进随手捡来的塑料袋里。在一棵树下转上两圈,便装得半袋了。黄澄澄小杏儿似的,却比杏儿生得更巧更圆。那片刻的欢喜,好像紧紧捂在袋子里的不是银杏,而是星星的碎片,是萤火虫,是吃橡树果子的灰尘精灵。

1815年秋天,老年歌德(1749-1832)也体会过类似的欢喜。那一年,他曾采下两片银杏叶,随一首小诗奉给玛丽娅娜·冯·魏尔玛(1784-1860)。如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歌德也在银杏树下恍然发现,这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的,不仅是二裂的银杏叶片,也是灵魂与肉体,乃至宇宙万物的“孪生”。

好在歌德不仅是诗人,对植物学也甚是懂行,他一定在心里盘算过,两片叶子即或无法打动人,也尚不至惹人反感;若是采两颗银杏送去,他怕就要倒大霉。因为银杏黄色肉质的外皮可不比杏儿的果肉香甜,非但不香,不小心挤破了,反而是臭的,若在室内,久散不去。聪明如歌德,自是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但银杏也并非绝对送不出去。有大手笔的,还能进贡到朝廷里。据《本草纲目》载,“白果,鸭脚子,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人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杏而核色白也。”俗名叫白果、鸭脚子,听着就拿不出手;改称银杏,就瞬间高大上起来了。只是心想,能让龙颜大悦的断不是产地直送的生鲜快递,而多半是早早去了种皮、处理得当的加工熟食。

皇帝食银杏,不必做勇士;今人亲自采摘银杏者,还是要有一些勇敢的。须得为一口鲜着了魔,才能不计算性价比做出这种事来。忍受恼人的气味辛苦半日,所得也不过铺匀盘底儿,过后开窗通风却得几天。不过,事前繁琐,真正到烹饪的步骤却极简单。先用小钳子从银杏棱角处一一夹破,再入粗盐小火翻炒,直到象牙色的壳儿微微焦黄,趁热便食。有的明黄,有的碧绿,不同程度的软糯和微苦,混着由裂隙浸入的薄盐,也能鲜美成瘾。

一次在外培训,午间忽然馋起盐烤银杏来,自作聪明地叫了外卖,结果,送来的东西实在吃不得。热气闷在密封餐盒里,把银杏壳儿也闷得软塌塌,香气没了,苦也苦得不利落。自此长了教训,可不是什么美味都能拜托电动车的。烤银杏便是其一,毋宁不吃,吃便一定要吃现烤的。取一颗要烫手,烫得当啷一声落在桌上,再用指头捏起来,颠着个儿地剥开了,放进嘴里——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少一个环节都不能算尽兴。

不过,银杏微毒,不可多食。在日本,盐烤银杏属于成年人的小吃。一来,它是个下酒菜,须得配上清酒,一口清醒,一口醉,感觉才够;二来,小孩子素喜甜食,唯有食尽人间百味的成年人才能从这等苦物中吃出意味来。

过去,人们写一朵花、一棵树,总要赋予这样那样的品格。好像每一种植物都是人类的榜样。我不知道银杏有什么品格,倒是人类好逸恶劳,多把耽美的雄株栽来绿化街道,而对雌株避之不及,以免受四肢疲累、嗅觉污染,导致此树种性别比例严重失衡。雌株难觅,也就无怪架着长枪短炮观叶的多,而提着手拎兜拾果的少了。

清代僧人曾做诗云,“红螺寺院两银杏,雌雄异株分东西。西雄开花不结果,东雌无花果实丰”,实为那个年代的科普。说起来或许难以置信,但银杏家族经历过的远比你我能想象的多。早在地球进化史上的中生代晚石炭纪,它就向大地扎深了自己的根脉;在侏罗纪,它和恐龙一起看过夕阳,撒落的精子与展翅的翼龙角逐飞行冠军;在白垩纪,它枝头的白果发出开饭信号,成为始祖鸟们聊天聚会的下午茶点;直到第四纪冰川运动几近灭绝,却终于幸存下来。

如今,当恐龙只是受斯皮尔伯格指挥的动画怪兽和博物馆中静止的化石,银杏却可以活着站在你身旁,看它自己,看数亿年照耀着它的同一轮日月,也看人们无知无觉地经过它的身旁。作为地球上最老的孑遗植物,人们除了赞叹地称其为“活化石”,并不知道在那一场场酷寒冰川和炙热熔岩的天翻地覆中,它究竟怎样完成了自我救赎。若说品格,“坚强”二字的内涵远不够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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