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曲靖 发表于 2019-8-7 21:25:22

落花的窗台丨朱华胜

落花的窗台丨朱华胜

我跨进裴云家时,一个女人抱着裴云的一只腿不放。

裴云的妻子乔珏坐在沙发上,脸垮着。

西沉的太阳特别红,像刷了红漆样的,染红了云层。斜斜的红透过落地窗,向屋子里扑来,红了屋里人的脸。女人的脸是暗红的,裴云的是通红的,乔珏的是血红的。

裴云抬起的手端着茶杯,站着不动,说,这位大姐,快放开手,我在给你倒水。这样,会泼在你身上的。

乔珏见我进来,指了指沙发,见我一脸疑问的样子,说,看,这就是李桂桃,不讲道理的人。

她就是李桂桃,那个出名的上访户!认识李桂桃之前,她的大名就如一枚种子一样长在我心里了。

裴云的妻子乔珏,抓起沙发柜上的电话,说,太不像话了,再不放手,我可打110啦。

打啊,我就要他们来看看,我是如何被欺的。李桂桃抱得更紧了。

我真担心她会把裴云的裤子扯下来,赶紧上前劝了几句,也许是我说话起了作用,李桂桃松开手,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偏瘦,头上白发过半。眼睛血红,右鼻翼有一颗痣,像一颗小黑豆。下巴尖尖的,皮肤粗糙,穿一身手工缝制的蓝色布衣裳。

一个酒疯子,我懒得与你打交道,我先走,明天再来。说着,李桂桃转向裴云,又道,如果办公室找不到,我还来你家。李桂桃说完走了出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闻到了我一身的酒气。望着我怔怔的样子,裴云苦笑了一下,说,这个李桂桃,反应蛮快的,她大概认为与你这喝了酒的人是扯不清的。

今天是同学聚会,裴云原本是要来吃饭的,直到开饭了还未见人影,说有事来不了。他是信访局局长,这个县城,数他最忙,说来不了,见怪不怪。酒足饭饱后,我顺道,就给他送上一次同学聚会的照片,却撞上了这档事。他说,这李桂桃,不止一次这样了。

李桂桃的事我耳朵都听起老茧来了。她是文笔庄人,丈夫肺心病早亡,有一儿两女,儿子已经结婚,两个女儿在打工。去年,村上修路,开山炸石,他儿子负责放炮。一次,炮没响,儿子去查看,炮响了。李桂桃失去了儿子,哭得比炮还响。丧事由村里负责,村里做的事也就这点了。李桂桃认为儿子是为公家做事死的,理应赔偿。村里没能力赔,修路都是各家按劳力出的义务工。李桂桃找到村委会,无果,她就找乡上,乡里的答复与她的要求的数额相差十万八千里,她跑来县上。

说话间,乔珏泡了两杯桂花茶端来,说,桂花茶,养胃的。我说,谢谢。乔珏是校花,小我们一届,我们学院谈恋爱的倒不少,成功的没几对,裴云、乔珏算一对。孩子都在市一中读高中了,可乔珏看起来还像没结婚的样子。乔珏,你还是那么年轻。刚才没吓着你吧?我喝了一口茶,问。

着实吓着了,看到李桂桃抱住裴云的腿,我都吓懵了。她在办公室没找着裴云,不知道问着谁了,就摸到家里来。我开的门,她问我是不是乔玉,我以为是问另一家,我们这个院子里有一个叫乔玉的人,就告诉她单元房号,我没想到她是把珏字读成了玉。我们正要出门来饭馆找你们,被她堵在家里,还说我骗她,要支开她。刚开始还是好好说的,就是接到你电话那会。后来,她越说越有精神,我就对她说我们有事要出去,叫她上班时去办公室说。谁也没想到,她一听说我们要出去,一下子就抱住裴云的腿了。乔珏声音还在有些余悸,手明显在颤抖。李桂桃的行为,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第三天,乔珏打电话给我,说裴云住院了。

啊?前天不是好好的嘛!咋个回事?我赶到医院,裴云躺在床上,右腿裹着白花花的绷带,像电影里的伤病员。昨晚,信访局与教育局举行篮球比赛。投篮时,他摔了一跤,就扭到腿了。

打篮球受伤常事。不要紧吧?我问。

伤到骨头了。裴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从读书起就爱打篮球,他一直是球队的中锋。受伤常见,伤到住院好像还是头一次,裴云觉得丢脸。

还不是怪李桂桃。乔珏一脸的怒气。

啊?她上访到篮球场了?我有些惊讶,这个李桂桃,上访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啊。

这倒不是。摔着的就是那天她抱过的那条腿。乔珏依然生气,眼里亮汪汪的,像要哭。

我顿时明白,差点笑出声来,看乔珏难受的样子,我忍住了,只好安慰她。只是巧合,不要着急啊,治治会好的,莫气了。

后来,我有去看了裴云。裴云好多了,正在走廊走着。我们谈到了李桂桃,他说,李桂桃又来他家了。乔珏对她说,你反映情况就说情况,不能动手动脚。你上一次抱了我先生那条腿,第二天打篮球,就恰恰摔伤了那儿。他经常打篮球,从未受伤过。不信你问问,访访。

我觉得乔珏有些夸张,太牵强了。回到家忍不住与我老婆说了,老婆坐正在捡菜,笑得坐不稳,慌抱住我的腿,我赶紧说,抱不得,这条腿受伤要找你算账。老婆更是笑得不得了。老婆说,当官可以,就莫当信访局长,受气。

乔珏啊乔珏,真有你的。我感叹了好久。

我第二次见到李桂桃,是在我外地任职两年后回来的一个下雪天。

我去县政府开会,散会后我去找裴云。好久没见他了,想喊他中午一起吃顿饭,顺便聊聊。信访局接待室大门,朝着街面,是为了方便来访者。

南方小县城下雪,像天上下金子一样是稀罕事。没人愿意待在家里,都跑了出来。广告牌上、防盗栏上、围墙上、屋顶上白呼呼的,远山白茫茫的。街上人多,全是杂乱无章的脚印。兴奋的人们抓起雪,往别人脖子上丢去,却不管对方是熟人还是生人。

在裴云办公室门前,我抖抖身上的雪花,进去一眼瞧见裴云。他坐在办公桌前,旁边沙发上坐着一个女的,很面熟。她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桂花茶。与裴云打过招呼,我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这不是李桂桃吗?下雪天也上访,难道她的问题两年了还没解决?李桂桃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外面多穿了一件厚棉衣,头上戴了一块顶帕,将头发包裹在里面。

我进来,她侧头,看了一眼,转朝窗外。看来她没认出我。裴云朝我点点头,我在旁边坐下,顺手拿起报架上的报纸。

裴云递给我一杯桂花茶,转过身,说,李大姐,你看,时间不早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这么冷,你先回去。好吗?

不解决,我是不会回去的。李桂桃丝毫未动,像一尊石雕。

我说过了,我一定给有关领导反映你的要求,有结果我打电话告诉你。裴云说,笑眯眯的。

我等,我在这儿等。李桂桃还是不动。

我有些急了,插话,我说你这个老乡,裴局长说得那么清楚,你没有听明白。反映问题和解决问题是需要时间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出在你身上试试。李桂桃忽地站了起来,朝我走了几步,说,今天你没喝黄汤了,谁怕你!

我愣住了,她竟然还记得我,我突然有一种冒冷汗的感觉。

李大姐,你别急啊!这样,你等也可以,先吃饭。裴云走过来,依然笑眯眯说,来,这儿是饭菜票,你去食堂打饭吃。说着,站在我与李桂桃之间。

李桂桃接过,说,如果下午你不在,我就去你家找。你躲了,我就找乔玉。

李大姐,你又说错了。她不叫乔玉,叫乔珏。下午我一定在,接待上访是我的工作。裴云说,依然笑着。

哼,看你不敢。李桂桃走了出去,雪花飘飘中,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很快,消失在白色中。

我与裴云往前走着,雪被我们踩得咯吱咯吱响。我们在离他上班不远的地方的一个饭馆坐了下来,要了一个洋芋鸡小火锅,边吃边聊了起来。

李桂桃要上访的问题,其实,已解决,有关部门也作了安抚,还把她大女儿安排在县里一家企业工作。她也满意。了一桩事,也是信访局的成绩。当然,事情是了不完的,只是了一桩,心落一桩。

那是,人都活得不易。尽量解决,总是好的。我说。

裴云没有想到,一年后,李桂桃又来了。

儿子离世后不久,儿媳改嫁到与贵州相邻的一个村子。李桂桃还跟着去看过,那家人还是有家底的,男人也不错,也算了了一门心事。可世上有的事就不依人打整,在一次赶街子的途中,男人乘坐的手扶拖拉机超载翻入路边深沟,没一人活着。李桂桃哭得死去活来,哭她的丈夫苦命,为公家干了一辈子的电焊工,患职业病肺气肿肺心病离世,哭他的儿子命短,哭他的儿媳命苦,哭他的孙子可怜,小小的年龄就没有了爹妈。哭过之后,把孙子领了回来,开始了她的又一次上访。逢人就说她的不幸遭遇,儿子不死,儿媳不会改嫁。儿媳不改嫁,就不会死。儿媳不死,孙子就有妈,她就不用操心。李桂桃提出要政府陪她16万。经过多方协商,答应资助他孙子读书,免交学杂费,一直读到就业。读书期间,每月补助必要的生活费。李桂桃看到孙子的问题解决了,就签了字。

谁也没有料到,今天早上,她提出要30万,两年,涨了14万。我所做的,就是要说通她,放弃这些无助于解决问题的要求。当然说不动她,我说一句她说十句,就这么耗上了。每来一次,她的要求就要变一次,数额就要上涨。裴云说着,脸阴沉下来。

真可怜啊,是不幸的人家,多安抚,多帮助解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到万不得已,李桂桃也不愿意上访。我拍了拍裴云的肩膀。

裴云笑笑,显得很无奈。你哪知,我面临的是多少李桂桃啊!还有多少上访户啊!

裴云胡乱吃了几嘴,就慌着走了,李桂桃还等着他呢,他不在,人家就要上他家去呢。他知道,乔珏最见不得上访户到家里,李桂桃再去,乔珏会疯的。

记得裴云小时候脾气很暴躁,读高二时,曾为一场篮球赛的输赢与裁判打了起来。他大骂裁判不公,吹黑哨。即使工作后,也是火爆子脾气,动不动就被燃着。看到他现在说话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很平和,难道是当了信访局长,把棱角磨平了?乔珏说,岁月真的很能打磨人。裴云性格变多了,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紧不慢。

一个下午,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周末去城郊一个水库上去钓鱼,便打电话约裴云。他说正赶往北京,要去接李桂桃回来,她悄悄到北京上访去了。我暗暗吃惊,李桂桃真会选日子,此时北京正在开两会。

李桂桃去北京,要是知道她身上带了多少钱,准会吓个头晕。她身上的钱仅够单边坐火车去,如果要回来,是没有钱的。到了北京,她就在车站凳子上睡,还在桥下睡过。醒来,就坐公交车,往开会的地点赶去。一上车,她也不买票,只说她很冤枉,要上访。司机听她的口音,再听说她是来京上访的,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要她的钱。

她这种越级上访的人,会被安排在接待救济中心,也就是常说的接济中心。裴云正是接到中心民警的电话,连夜赶往北京的。

在接济中心,裴云好说歹说,说动李桂桃,跟他往回赶。

火车上闹哄哄的,不时有人来来往往。还好,裴云买到了软座。再慢一步,硬座都没了,还软座呢!望着身旁的李桂桃,乱蓬蓬的头发,黑白混杂。疲惫的脸上,有些茫然。右鼻翼那颗痣,比原来大了些。嘴唇干裂,有血迹。不用仔细听,就听得见她呼吸声很重,像呼吸管里扯着风箱一样。裴云摇了摇头,这个李桂桃,怎么这么执拗呢!

你的问题,上面很重视,当然,也很关心你的身体,南方到北方,水土不服,会生病的。所以,我来接你回家。裴云说完,给李桂桃倒了一杯开水。接着,又给她泡了一盒方便面。

李桂桃抿了一口水,斜眼看着裴云的一举一动,就像看一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一样,不言不语。旁边的人瞥了她们一眼,觉得奇怪。与裴云一起来的另一个小伙子,坐在李桂桃对面,打着瞌睡,时不时惊醒过来,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又睡了过去。裴云收拾完方便面快餐盒,连同李桂桃吃的,送到锅炉间那儿一个大垃圾袋里。

李桂桃肚子不舒服,裴云找到乘务员,拿药给她服下。

回到县城,我才知,这一次李桂桃赴京上访,已是第二次了。这次起因是她小女儿。小女儿失踪了。其实第一次得知她小女儿不见了时,公安部门就很重视,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民警多次到她们村里,走访,也到她家,问了她很多话。问她小女儿有没有处得好的人,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透露过要去远方打工的话。李桂桃直摇头,一一否认。由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桂桃开始了上访。

李桂桃真的好可怜,这些不好的事,怎么尽往她家去呢!我也可怜裴云了,这个工作,真的是烦啊,换做我,可能不会坚持下去,至少会找人活动活动,调离这样出力不讨好的岗位。

从北京回来好几天了,裴云还未调整过来,浑身无力,像患了一场大病,脸上寡白,头发干燥凌乱,说话的声音低沉无力,时不时把手放在腹部。

胃又不舒服了?抽空一定要去医院检查,弄副中药服下,调理调理。我劝他。裴云答道,没事,我看过了,是胃寒,有时感到不舒服。

唉,上访户很多,有的虽然对答复不满意,经过耐心解释后就回去了,像李桂桃这样的老上访户,真的很缠人。裴云说,声音很低。

李桂桃上访越来越频繁。裴云劝阻了多次无效,有一回,还亲自领着李桂桃去了公安部门,找民警询问。民警说,由于你提供不了一丝线索,我们只有明察暗访,还请兄弟市县民警同志协助。你女儿的照片,已经通过网上发出。可以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件事,在寻找你的女儿。这需要时间。

路上,裴云说,没有消息,是令人担心,但话说回来,说明你女儿还活着。人活着就好,就能找到。你想想,女儿还活着多好啊。你看看,你提的那些要求,动不动就要几十万,是解决问题的做法吗?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来通知你。另外,我看你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还有些喘,要多注意休息。如果身体不好过,你要到医院看看,莫大意。身体是你自己的啊。

不要你管,虚情假意的。你们这些当官的,替我想了吗?李桂桃回了一句,竟自拐朝另一条小巷,独自走了。裴云站在那儿,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摇了摇头。

裴云说完这些,我反而有些急了。怎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在李桂桃身上应验了呢!

就是,遇上了,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你想想,父亲早亡,李桂桃又天天上访,女儿疏于管教,生活里缺乏沟通,家里没有温暖,出现这些事就不奇怪了。好在李桂桃大女儿嫁到城郊一家生意人,苦点累点,衣食无忧。孙子读书很上进,考进城里读大学了。唉,裴云拍拍我肩膀,不说李桂桃了,不然我的生活里,她无处不在,像影子一样。

好,这个周末,我们两家人爬山去。

行,乔珏最近也身心疲惫,就趁周末,出去散散心。

一大早起来,天出奇好,无一丝云,像一个巨大的蓝罩子,蓝盈盈地扣在我们头上,严丝合缝。大家心情大好,干脆不开车,蹬单车上路了。

三月,暖暖的,没有寒冷也没有炎热,正适合郊游。没骑多久,就来到西山脚下。停车场四周樱花、玉兰花、梨花、杏花迎风摇摆,花枝招展。我老婆挽着乔珏走在前面,我与裴云走在后面。山路蜿蜒幽深,淡淡的花香阵阵扑来,撩拨我们的神经,勾出我们的激情,没用多久,就来到山顶。乔珏与我老婆忙着摆姿势拍照。我与裴云,双手叉腰,站在一棵盛开的玉兰花树下面,眺望远处,说着读书时的旧事。此时,我有一种成仙的感觉。

像是在天上啊,裴云说。

哈哈,我也有此感觉。

一路说说笑笑,抓抓扯扯,没有原路返回,走了另一条道。反正是游玩,多玩玩,多看看,开心就行。两个女人脸红得像花,说。

来到山脚,一片片、一蓬蓬白花,随风而动,像奔跑的绵羊群。再走近,才发现尽是梨花。百花深处,一个小山村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老婆尖叫着,好漂亮的村子啊,又开始摆造型,照个不停。我说,冬天来你就不会这样叫了,冬天的梨树给人凄凉的感觉。乔珏哈哈一笑,你家两个,看到的正好是一件事的两方面。这个村子叫什么?乔珏问。我摇摇头。裴云说,别看我,我也不知。乔珏白了他一眼,你问问啊。

裴云望望,见前面有一位妇女背着蓝子走过来,就迎上前几步,问,老乡,这个村子叫什么?

文笔村。妇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扑腾一下,犹如一颗石头丢进平静的湖面一样,涟漪顿起。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乔珏眉头一皱,扭头就走,我老婆与我跟了上去,只有裴云,就像被强力胶粘住一样,一动不动。

难道你的魂魄丢在这儿了?要我来抓抓魂吗?乔珏转回去拉裴云。仿佛是拉一块巨石,不见丝毫拗动。

我们只好折回来。

走,我想去看看李桂桃,既然来到这儿,何不进去看看?我理解裴云,一个在他生活里赶不走的上访户,仿佛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融进去了。

路上,一个村民拉着牛、背着一蓝草走过来,裴云迎上去。

你们找上访户李桂桃呀,村北,桂花树旁,那栋红砖房就是李桂桃家,前年才由土房换成砖房,用的是上访得来的钱。这年头,爱哭的娃娃才有奶吃呀。村民说个没完。

裴云说了声谢谢就往前走,眉头紧紧皱着。

村子有了生人,狗叫个不停。我们来到村北,一栋红砖房出现在眼前。四周,不像村子其他人家栽的是梨树,这儿是绿油油的一片,大棵大棵的,都是桂花树。院子里的两棵最高最大。侧面有一片竹林,拽着风,摇来摇去,时而低头,时而扬起来。

敲门,没回应。

没在家,走吧,乔珏说。

不在也好,免得她又提些什么问题,你又不表不了态,只能做工作,谁爱听啊!我趁机说,其实我也不想见这个李桂桃,得个指头想要个拳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满足的时候!

来也来了,还是等等吧。裴云刚说完,屋里传出一声,哪个呀,嗡嗡的,像几天没吃饭一样,有气没力。

是我呀?李大姐,我是裴云。裴云说。

你……?门……没锁。

裴云推开门,我们跟着走了进来。

也许是门窗很小的原因吧,屋里很黑,仔细看,才看到屋里有一个炉子,是安装在地上那种焖炉。靠墙边,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个人,不是李桂桃还是谁?

你病了?裴云上前问。

李桂桃没有回答,用一只手撑着小床,看样子要坐起来。

莫拗,不好过就躺着吧。裴云忙拉住她。

没有……哪样招待你们,我起来泡水给你们。李桂桃说话声音很低,像没有气一样,一呼吸,就呼哧呼哧,响个不停。

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才发觉,李桂桃病得不轻。难怪她不多说话,喘得厉害。脸色灰扑扑的,像晒干了的臭豆腐皮,嘴唇黑嘟嘟的,像晒干了多日的猪肝色。鼻翼上的黑痣,黑得泛亮。我立马想起曾去医院看望过一个同事,他得了严重的过敏性哮喘,与躺着的李桂桃症状一样。

你喘得厉害,严重缺氧,指甲都灰了,应该去医院看看。裴云拿个小凳子,坐在小床旁边,说,李大姐,你这样不行的,上访要有力气,像你现在这样如何上访?治好了病,平时还要注意保暖,不要感冒。我就有胃病,胃寒很不好受。我平时经常喝桂花茶,不沾酒,就是保护胃。裴云像变了个人似的,喋喋不休,就像躺在那儿的人不是李桂桃,而是他老母亲样的。

李桂桃不回答,眼睛闭着,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接下来的事由不得我们了,裴云硬是叫来邻居,把李桂桃的大女儿喊来,找车把李桂桃送到最近的镇医院。

乔珏拗不过裴云,也跟着张罗。天黑了,我们才到家。

后来,单位安排我下乡做扶贫指导员,一干就是两年,很少与裴云联系。我下乡期满返回城里,裴云说为我接风洗尘,要请我吃饭,我才见到他。

你比以前消瘦了!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乔珏说,人家是下乡跑瘦的,黒是黑了些,是健康瘦。你是被上访户磨瘦的,寡白的瘦,是病态瘦。

你可以去当作家了,乔珏。我哈哈大笑,饭粒子喷到我老婆脸上,被她狠狠掐了一把。

乔珏说,李桂桃上访成了习惯,每到市领导接待日,她都要来。再后来,她像上下班一样上访,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由于上访的人多,她竟在外面维持秩序,叫上访的人排队,一个一个进去反映。李桂桃还说,不要挤,上访的也是人,不要让人家小瞧了上访户。还有一天,李桂桃来上访,正遇裴云身体不舒服,她劝裴云赶紧上医院检查,等他好了,她再来上访。裴云说没事,说一杯热热的桂花茶喝下去很快就会好的,并叫她回去了,不要上访了,民警正在全国范围里寻找她女儿。李桂桃说好,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却领了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来,说要给裴云看看。

我听了,觉得是在听天方夜谭,五味杂陈,这,这叫什么呢?我问,那现在她小女儿找到了吗?

莫提了!裴云脸阴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来。

李桂桃的小女儿失踪后,民警苦苦寻找了几年,一直没线索。春节前,她小女儿突然冒了出来,随之也被人告到法庭。原来,她到处打工,随处落脚,在外游荡了好久,嫁人了,却没有与丈夫登记。后来,给人生了一个女儿,嫌清贫,丢下孩子跑了回来。随后夫家找到她,她不认可,到法庭告人家骚扰她,夫家一气之下把她告到了法庭。

本来小女儿回来了,李桂桃上访的问题就不存在了。谁知,更厉害了,上访更勤了。说民警要是早些找到,她小女儿就不会认识这个男的,也就不会与这个男的组成家庭;不组成家庭,就不会有这孩子;没有这孩子,这个男人就不会找来。李桂桃提出要补偿她小女儿二十万的精神损失费。裴云耐心地给她讲道理,叫她不要提一些无理要求。任凭裴云磨破嘴皮,她就是不听,还是上访。

直到一天,李桂桃晕倒在信访接待室,裴云将她送进县医院,又把她小女儿接来,陪护。出院那天,安排车子送她回家。所有医疗费裴云协调了替她家支付。裴云还自己掏钱在医院方便门诊部买了一台制氧机,亲自送到她家里,叮嘱她按照医生的话办,每天氧疗不能低于15个小时。裴云说,说得很慢。不能大意你的病。医院诊断,是慢性肺阻塞和肺气肿。你要静静修养,每天坚持吸氧。这可是医生说的,不是我说的。

李桂桃说,是怕我来上访呢吧,叫我一天吸氧15个小时。吸这么久,哪有时间上访,你的注意打得不错。不解决我的问题我是不罢休的。天皇老子也阻断不了我的上访。裴局长,我告诉你,只要解决了我的问题,我决不再来。

少说几句,要上访得有一个好身体才行,你还是先养好病吧,你的氧饱和度低,不达标准,记得吸氧啊!裴云说完,又转过身来交代她小女儿,你要督促你妈妈按医生说的办,这是医生说的。

也许是裴云做信访局长很成功,很多事堵在他这里,或者说在他这儿得到处理,能替领导分忧解愁,县里很多局领导调换岗位,或者升迁,裴云却一直在信访局长的位置上未动。我也换过两个岗位。换了工作后,与裴云联系很少。

一晃,我们都翻过五十岁了。

这天,几个老同学打电话来,说我在工会工作,与温泉疗养院联系一定很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三十年的老同学,该聚会了,聚会一次少一次,有的老同学已经不在世了,得抓紧。说干就干,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联系温泉疗养院,那儿是我分管,事情就好办了,我还负责联系从政的几个老同学。我亲自到温泉疗养院,说好,交了定金,定了时间。看看时间还早,我往信访局赶去。

才到大门口,我皱了皱眉头。大院里站了很多人,不断传出叫喊声,男男女女的,看穿着打扮,应是郊区农民。在旁边停好车,我从侧边绕了进去,裴云站在值班室门口,正在与两个人说话。我刚走到裴云身边,李桂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几年不见,她老多了。脸色不好,布满皱褶,额头上的发丝白了好一大片,嘴唇依然紫黑。鼻翼上那颗黑痣,像一颗大黑豆了。

人还在不断涌进来,不知是什么事,惹得这么多的人聚众上访。我想赶快与裴云说完聚会的事,得离开这个地方,在这儿真不好受。我正要开口,李桂桃却挤在我前面。她拉过裴云,压低声音说,你赶紧躲一躲,人太多了,万一人家动手打你呢,你岂不吃亏?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快走,我来替你圆场。她边说边推,单薄的身子,仿佛突然有了力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幕,真是彻底砸碎了以前我对李桂桃的看法。

三十年同学聚会期间,我大讲特讲裴云与李桂桃的故事,有两个女同学,听得直落泪。一个从事写作的老同学,聚会后还三番五次来找我,要我再讲讲。我说,作家要走访社会第一线,要亲身体验生活,建议你到信访局蹲点,并直接找裴云或李桂桃聊聊,获取第一手资料,这样,你创作起来就得心应手了。老同学大喜,真的去了。

老同学的愿望,后来没有完成。李桂桃要他写她家所有的遭遇的原因,以及她提出的要求,还有政府不满足不解决是不为民做主,还要写信访局长裴云耍滑头,总解决不了她的问题。老同学当然不会按李桂桃的要求写。李桂桃说,你不按我说的写,我就要告你,我就要去北京找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上访。

老同学大惊,你还知道铁凝?李桂桃没有直接回答他,呱呱呱地说了一通,最后说,我走南闯北,见过的人比你这个作家多,天下没有我不认识的。还有,你只会空谈,真实的你不敢写,真相你不敢说,势力大的当官的你不敢得罪,我这人只来真的。我不闹事,不惹事,我是为办事上访。后来,李桂珍还找到了我这老同学,把老同学吓得不轻。也许是老同学与李桂珍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也许是怕事,他的创作计划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五十五岁的裴云还是抵不过时光的打磨,按政策到了改非的年龄。裴云离开了信访局长的位置,搬了新办公室。办公室还是在一楼。前面没有窗子,后墙窗子很大,有一个大大的窗台。窗外面是一片花园,有花有树有草。

裴云清闲了下来,跑到花鸟市场,买了几棵桂花树,栽在花园里。嘿,等开花了,就可以泡水喝了,这不争气的胃,可离不开呀。裴云擦擦汗,喃喃自语。

裴局长,裴局长,你在这儿呀!

裴云回头一看,一个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的女人一颠一颠走来。天,是李桂桃。

我不是局长了,你还来找我?我说话不起作用了。

我不是来上访的,我是来看你的,先来认认门户,方便与你唠唠嗑。李桂桃笑道,那颗黑痣,亮晶晶的,紫黑的嘴唇列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裴云知道,那是假牙,李桂桃去年安的,还是他出面找的医生。

找我玩啊,欢迎,走,进办公室,我泡桂花茶给你喝。裴云在水管下洗洗手,在身上抹抹,迎了上去,笑眯眯说。

我不喝,我又不像你一样是胃寒。李桂桃这样说,还是跟在裴云后面,一颠一颠的,走进办公室。

老大姐,不要上访了,好好过日子,注意身体啊。裴云递水过去,提高声音说。

这你管不着。李桂桃说。

你要听我的。裴匀不温不火,笑眯眯说。

你在台上,放个屁也是对。现不在台上,再说得对也是屁。不谈那些烦心的事,我就来看看你。不管事了,也好,那个局长,不是我说你,真不好当。好好养你的胃,坚持喝桂花茶。我有空,会来找你玩。

裴云后来告诉我,李桂桃没有再来。

再后来,裴云发觉,大大的窗台上,时不时有一堆堆晒干了的桂花。这个季节,不是开桂花的时候啊,哪来的桂花呀?

猛地,裴云明白了。

阳光被花园树枝修剪成碎碎点点,散落在窗台,散落在裴云脸上。那儿有泪光闪闪。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落花的窗台丨朱华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