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曲靖 发表于 2019-8-5 19:48:36

假如河流能够重新回来

我出生在吉林西部,一个被草原覆盖、被河流环绕的小村子里。那个小小的、从来无人提及的地方,好歹还有一条河。那河好歹还算有些名气,是霍林河,是从内蒙的霍林郭勒漫过科尔沁大草原,流过无数沟沟坎坎,转了无数弯弯绕,才在小村这块土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河是上苍对那个小村子的恩赐,也是我最快乐的童年记忆。

河就在我家屋后,水面很宽,芦苇从这岸长到那岸,鱼很多,各种各样的,像鲶鱼﹑鲫鱼﹑鲤鱼﹑胖头﹑泥鳅、川丁、麦穗、老头鱼,也常见,也稀奇。候鸟迁徙的季节,会引来成百上千的白天鹅、琵琶鹭、丹顶鹤。夏天,树丛里的鸟叫声格外清脆,小满一过,布谷声,鸠雀声,喜鹊声,乌鸦声,画眉声,百灵鸟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一起发声,像是演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听,像是谁拉着手风琴,是姗姗的女子吧?飘着长长的青丝,微微的晨风吹舞她的裙摆,少女的脸颊,漫过一抹朝霞般的绯红,踱着轻盈的步子,款款走来……

听,像是谁吹着口琴,是邻家哥哥吧?双手握着琴腹,轻举在唇边,长长的睫毛掩饰不住眼波的脉脉,他在吹一曲《小草》,和着布谷的叫声,鸠雀们一起振翅合唱……

听,像是谁弹着木吉他,是生机勃发的少年吧?他那么欢悦,双手撒开自行车把,展开双臂,从那条带着小小陡坡的林荫路上冲下来,后座上漂亮的女孩子吊着高高的马尾……

因为有河在,村里的男人大多是打鱼的高手,那河水富裕了村子里大部分人。小时候,每天早晨一到来,女人们就点着灶膛,一边在锅里炖上大鱼,一边搅着小鱼小虾喂鸡喂鸭。河面上那会儿正好看,弥漫着水汽,像一层雾霭,裹着水草香味往村庄里飘。树啊、房屋啊、人影啊、马群啊也都变得朦朦胧胧,河边的吵吵嚷嚷声,就是穿过一层一层的迷雾,一声低一声高,在小村上空荡来荡去。那是渔人上岸了,各地的人聚在那里开鱼,车来人往,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因为有河在,岸上连着的盐碱地也茂盛,上面长着碱蓬草,和七八岁的孩子一般高,成群的牛马,总是把身子的一半隐在草里,一半露在草上,甩着尾巴,悠闲吃草。谁家的小童逃学了,躲进里面睡个觉,或静静看天,看变化无常的云,准是谁也找不到。傍晚才是最美,太阳巨大火红,把天边河流和村庄都染上红晕,上百匹马儿朝村庄奔涌而归,尘埃在马蹄下一股一股腾起、飞扬,像仙境,像人间最值得留恋的地方。

因为有河在,好像从来不必担心庄稼会缺水,有一块云朵,就会洒下一阵细雨,年年都是风调雨顺。汛期来临时,河水漫过堤坝,溢到村子脚下,也不必担心会被水淹,因为村子正好建在一个高岗上。村人反而会因大水的到来高兴不已,因为水越大,鱼越多,财富也会随之而来。

就算偶尔不下雨,也不让人怕。河水会沿着村人修葺的水渠,灌溉他们的农田。农田总是长出喜人的秧苗,使得村人一到秋天,就能收获上好的粮食,卖出上好的价钱,过个如意的新年。而后,把日子过得年复一年,总是让人向往和祈盼。

因为有河在,村里的姑娘常坐在堤坝上,常幻想着对岸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听懂自己说的话语。也时常在遭到自己母亲责罚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快活,发誓长大了一定嫁到彼岸去,让母亲再也见不到她们。村里男孩,常常吸溜着一筒鼻涕,看着姑娘们痴痴傻傻的样子发问,有啥看的,不就是一条河吗?她们不理,坐在堤坝上,冷眼看着那河水自西向东缓缓地流淌。她们想,彼岸到底有什么呢?那里的花定比这岸艳丽?那里的人定比这岸高贵?那里的世界定比这岸热闹。

村里有个小二姐,是第一个嫁到彼岸的人,出嫁那天,红彤彤的一个人,坐在乡亲们摇着三两艘小船上,听着唢呐声穿过了芦苇荡。村里的姑娘们站在岸上看她,觉得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老榆树就长在河边,满身的疤痕,历经岁月沧桑。榆树钱儿黄了一回又一回,因为有河在,那些喜欢坐在堤坝上发呆的姑娘,最后都嫁到彼岸去了。

多少年以后,渔船还在河上悠悠晃晃,村里的小伙子们也像一个个嫁走的姑娘一样,离开小村,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去彼岸寻找梦想。他们觉得小村是口井,趟过河水就是青蛙一样跳上了井台。跳上井台的青蛙,必定要深入广袤的大地。这世界不是只有小村那般狭小的舞台。

离开的人,还是会回来看看那条河的。可或许是因为村人不断离开,那河变得哀伤,就干涸了,露出了河床。芦苇没了,会唱歌的小鸟没了,碱蓬草也没了。离开的人再回来,只能看到狂风,看到扬沙,白花花的,漫天飞舞。看到龟裂的土地张着的口子,像是要将过去的美好全绝情吞噬。

老掉的村人是走不成的,只能守着风沙熬日子。只能到庙宇里祈祷,求雨水能重新灌满河道,求霍林河水能重新漾漾地滚过堤坝来。

然而一切都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野鸡再没回来,狐狸再没回来,大灰狼只能被孩子们想象成狗的样子,白天鹅永远锁进了童话。小船、竹筏,都随着霍林河水的消逝而消失,草原上不会再有小童玩耍,他们的童年没有一点童年的样子。

河水没了,村人的心田也干了,他们的地里再也长不出喜人的秧苗,他们的粮食再也卖不出喜人的价钱,他们的饭锅里再也炖不出美味,他们的鸡鸭也丧失了美食。他们的渔网,都在烈日下成了破碎。就像记忆一样,成了千片万片,怎么也拼凑不起。他们只能在梦中,忽然听到潺潺流水声。

他们总想,假如河流能够重新回来,一切是不是可以重来……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假如河流能够重新回来